显德殿
皇太极端坐金銮椅上,看向下方的群臣,此刻一张脸火辣辣的疼。
因为就月前,同样是这座大殿,皇太极与殿下群臣商议着和谈之事,先前是多运筹帷幄,多意气风发,现被汉廷骤撤和议,就有多狼狈,多羞愧。
说白了,一顿操作勐如虎,结果发现小丑竟是我自己。
见皇太极面色阴沉似冰凝结,下方的一众女真高层,如郑亲王济尔哈朗,礼亲王代善心头也有些凝重。
豪格冷笑一声,当先开口道:“父皇,我先前就说,和议之言不可采信,现好了,又搭上了硕讬。”
说着,目光挑衅地看了一眼多尔衮。
多尔衮面色难看,藏衣袖下的拳头紧紧攥着,心头犹如刀割。
阿济格虎目充血,心头也燃烧着熊熊怒火。
礼亲王之子肃郡王岳讬,沉声道:“现汉廷是铁了心要与我大金为敌,从北平府传来的邸报上说什么汉虏不两立,人家就不信和议那一套。”
女真的一众高层虽然有几位亲王贝勒性格暴躁,但对国策的走向变化仍是时刻保持关注。
优柔寡断和暴躁易怒,不见得不能成就大事,因为人本身就是性格很复杂的动物,而且心态会随着年龄、地位产生变化。
这时,豪格讥诮道:“所以和议之说,就是一厢情愿。”
皇太极脸上怒气翻涌,冷声道:“够了!”
豪格张了张嘴,一时间有些悻悻然,退回班列。
皇太极沉吟问道:“范先生,如今当如何是好?”
范宪斗此刻紧紧低着头,脸色阴沉,背后也有些冷汗渗出,汉廷这一次的强硬俨然不似过往那些中原朝廷。
想了想,拱手说道:“皇上,微臣以为既然汉廷不再和谈,我朝当积极备战,不可因敌势而妄动,另外此次和议,咎因那大汉永宁侯,微臣以为当拣派人手前往汉都,散播谣言,就说永宁侯意欲养寇自重,这才对止戈罢兵百般阻挠,以汉廷文臣之猜忌,势必有所争锋,待战场之上大破汉兵,那时,汉廷自会对主战之人清算。”
他急切之间也有些巧妇难为米之炊,两国争锋终究是要军争于沙场之上,否则再多的阴谋诡计,都是空中楼阁!
皇太极默然片刻,问道:“硕讬还汉国之内,该如何营救?”
范宪斗硬着头皮,说道:“微臣以为可递送国书申斥汉廷之耻,以言辞相激,使其释放人质,微臣愿捉刀执笔,此外,待俘虏汉将以后,再行交换。”
至于再派使臣,去了也是被扣留下来。
皇太极沉吟说道:“那就依范先生所言,只是这永宁侯如何对付?他已是我心腹之患!其人所写那本三国,朕览之后,以书观之,就颇见魏武诡诈之心。”
自从此人出世以来,开始诸般不顺了起来。
范宪斗拱手说道:“皇上,此人原为宁国庶支,汉廷开国功勋的落魄子弟,因着三国话本,而受汉皇宠信简拔,以未及弱冠之龄而骤登军机高位,所谓行高于众,人必非之!而汉皇狐埋狐搰,外宽而内忌,待寻得良机,就可使出离间之计,微臣以为不应计较一时之短长。”
皇太极安静听着,目中若有所思,低声道:“范先生所言甚是。”
离间之计就是皇太极使来对付袁崇焕的手段。
而有一种说法,平行时空的皇太极就是从《三国演义》中的蒋干盗书得到的启发。
豪格下方听着,面色笼着寒霜,心头却已冷笑连连。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沙场决胜,那一开始为何议和?这些汉人惯会避重就轻。
皇太极道:“额哲那边儿可有消息?还是不愿奉朕为可汗?”
十年前,当时的女真平灭朝鲜,女真诸部以及蒙古尊称皇太极为可汗,而当时的察哈尔蒙古也向皇太极奉了贺表,但却始终不曾以朝贺可汗之礼去盛京觐见皇太极。
以往,女真腾不出手,或者说出于稳定人心考虑,引而未发,是谓二汗共尊。
多尔衮强压心头的悲伤,说道:“额哲说,他身为黄金家族的子弟,几百年的草原共主,不敢弃绝祖宗基业。”
皇太极冷声说道:“冥顽不灵!”
多尔衮拱手说道:“皇兄,额哲手下奈曼部已有臣服之意,只是想要与我朝联姻,求娶固伦公主淑哲公主。”
淑哲公主是皇太极的第七女,是布木布泰所出,算是皇太极比较喜欢的小女儿。
而额哲的察哈尔蒙古共有八个鄂托克,奈曼等最大的三部,因为地处东边与女真接壤,早已有臣服女真之心,不过反叛黄金家族的后裔,仍有些迟疑。
皇太极目光深沉,说道:“允其所请,克什克腾和敖汉所部呢?”
多尔衮道:“两部仍犹疑不定,不愿出兵相随。”
其实两部面对汉廷的出兵中,一直是配合着皇太极。
“待年前朝贺之时,朕再质问二部。”皇太极冷声说着,沉声问道:“两白旗备战的如何?”
这次出兵,主要是以多尔衮、多铎和阿济格的正白、镶白旗作为先锋,前期的准备工作也是两人着手。
当然,等到讨伐察哈尔,肯定是发倾国之兵,这是女真形成后世完全体的最后一战。
阿济格出班说道:“皇上,臣弟已经先一步派人向察哈尔打探消息。”
皇太极面色阴沉,说道:“朕明年打算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如额哲不来朝觐,待举行大典之后,就要讨伐察哈尔,天二日,国二君,草原之上怎么能有两位可汗?”
下方一众亲王、贝勒纷纷称是。
皇太极这时看向代善,说道:“礼亲王留下,诸卿先退下吧。”
下方正自耷拉着眼皮,似睡着的代善,闻言睁开眼眸,心神微凛。
随着众人离去,偌大的显德殿中剩下礼亲王代善和皇太极兄弟两人。
两人沉默半晌,皇太极看向满头白发的代善,叹道:“兄长,硕讬之事,是朕考虑欠妥了。”
代善闻听此言,连忙跪将下来,拱手道:“皇上,硕讬为国出使,纵身遭不测,也是死于社稷,死得其所。”
皇太极看向跪地上,头发灰白的代善,从金銮椅上下来,双手搀扶起代善,道:“地上凉,兄长快起来,有件事儿还要征询兄长的意见。”
这时,皇太极的太监总管给周围侍奉的两位内监使了个眼色,然后徐徐退出宫殿。
代善说道:“皇上但请示下。”
“朕春秋已高,早年随着父皇南征北战,也落了一些病根,如今太子未立,朕观诸子之中,尚合朕心意者。”皇太极说着,将一双幽晦难测的目光看向代善。
代善面色一滞,支支吾吾道:“皇上,诸子骁锐勇悍,都是我爱新觉罗一族的好儿郎。”
皇太极目光灼灼地看向代善,问道:“兄长觉得多尔衮如何?他朝中处置政事,颇见章法,内政兵事皆井井有条。”
代善闻言,连忙再次跪将下来,说道:“皇上,此议万万不可!统绪传承,父子相沿,乃为天道伦常,不可悖逆,否则爱新觉罗一族将有大祸,臣请皇上三思。”
他可知道这四弟的手段,这是试探着他。
皇太极再次搀扶起代善,轻声道:“那是汉人的规矩,咱们的规矩不是还有兄终弟继?”
代善连忙说道:“皇上,后者乃是取乱之道,这汉人朝廷已经印证过的事儿。”
皇太极默然了一会儿,似乎为代善之言说动,又问道:“那兄长观朕这几个儿子品行、才略如何?”
“肃郡王英睿骁勇,刚毅果决,又屡立军功,其他诸子也有贤明敏行,都是龙章凤姿,天日之表,皇上春秋鼎盛,可以慢慢考察。”代善斟酌着言辞,苍声说道。
皇太极目光闪了闪,喃喃道:“肃郡王,豪格?”
后面的话却没有多说,让代善一时间摸不着皇太极的态度。
皇太极目光闪了闪,心头涌起一层厚厚阴霾。
以豪格目中人的性子,只怕继位以后,要与阿济格、多尔衮他们祸起萧墙。
爱新觉罗一族为了汗位流了太多血了,再这般自相残杀下去,必为汉廷所趁。
皇太极有十个儿子,除却早夭的儿子洛格、洛博会外,还有八子,如今的福临才不过将将十岁。
皇太极思量了一会儿,说道:“那就再看看吧,这次战事过后,再作计较不迟。”
“皇上英明。”代善连忙称是,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
老八果然没有兄终弟继的想法,方才但凡他流露出一些态度,只怕又有大祸临头。
老八,用汉人的话说,就是当世枭雄,心狠手辣。
……
……
神京,荣国府,荣庆堂
贾珩与史鼐叙完话,来到荣庆堂,厅堂中除贾母外,还有王夫人和宝玉,凤姐以及李纨两人陪着贾母叙话。
贾母看向两人,问道:“珩哥儿,你们几个一起用着午饭。”
史鼐笑了笑,说道:“不好叨扰姑母,子玉等下还要去往京营处置军务,我和信哥儿先回家中,待过两天,空闲之时再来拜访姑母。”
贾母点了点头,说道:“也好,那我就不送你了。”
史鼐止住想要相送的贾珩,笑了笑道:“子玉留步,不用相送。”
待史鼐以及史信离去,贾母见状,苍老目光投向贾珩,问道:“珩哥儿还要去京营?”
凤姐也笑道:“珩兄弟,怎么回京不多歇两天?”
“最近国策大定,手上的军务不少,年前还要去京营待一段时间。”贾珩道。
贾母点了点头,笑道:“其实有件事儿要和珩哥儿说,问问你的意思。”
一旁的宝玉已经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看向那面容沉静、气定神闲的少年。
贾珩放下茶盅,目光温和看向贾母,问道:“老太太请说。”
贾母笑道:“这不是宝玉?他明年既然要进学,年前和开春都需好好书,想给他找个书的幽静地方。”
“学堂之内环境幽静,还有良师益友可以请益,我瞧着就挺好。”贾珩放下茶盅,道:“老太太认为还有别的地方好吗?”
贾母的心思,他洞若观火,还是想让宝玉送到大观园里。
“珩哥儿昨个儿不是去看了园子,听凤丫头说那园子修的别致,里面庭院也多,不如让宝玉住进去,书也幽静一些。”贾母笑了笑,说道。
这时,宝玉看向那蟒服少年,鼓起勇气说道:“珩大哥,我进去以后会好好书的。”
贾珩默然片刻,看向宝玉,问道:“宝玉,你存的什么心思,当我们不知道?”
你那是为了好好书吗?都不好意思点破你。
宝玉:“……”
一张中秋满月的圆脸盘子涨红成茄子,嘴唇蠕动,一句轻飘飘的话,恍若剥光了衣裳,一丝不挂的站人前。
凤姐一旁脸色变幻,丹凤眼之中见着几许古怪。
贾母脸色变幻,目光有些不自然。
王夫人白净面皮跳动了下,手中佛珠不再捏着。
贾珩道:“老太太,先前就和老爷说过,宝玉不可再混脂粉堆儿里,如是住园子里,又与诸姐妹吵吵闹闹,哪还有心思学习?再说宝玉也大了,不是小时候了,也需得避讳一些才是。”
贾母面色顿了顿,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道:“珩哥儿。”
贾珩道:“老太太,让宝玉学堂好好书吧,争取来年进学,纵然中不了进士,中个举人,将来也好帮他谋个一官半职,举人总不落下闲话,如是再园子中虚度光阴,如何能行?”
许多青史留名的名臣,许多也都不是进士,如前明之海瑞,晚清之左宗棠……乃至一个监生出身的田文镜,青史之上屡见不鲜。
而贾珩一句话,将贾母到了嘴边儿的话又给堵了回去,苍老眼眸中满是惊讶。
帮着宝玉谋个一官半职……
如果是旁人说这个话,贾母可能还会觉得净说漂亮话,但这是贾珩出言承诺,加上先前贾政的升官儿。
贾珩的信誉那是经过实践检验过的,由不得贾母不掂量掂量。
鸳鸯凝眸看向那少年,暗中点头,这话一出,老太太也不好说什么了。
贾珩说完,也不多做停留,起身道:“老太太,我先回去了。”
贾母心头略有几许颓然,说道:“珩哥儿,你去忙吧。”
贾珩朝着贾母拱了拱手,举步离得荣庆堂。
荣庆堂中,贾母默然半晌,响起一声叹息,看向脸色不大好看的王夫人说道:“宝玉她娘,珩哥儿说的也不道理啊。”
王夫人目光怔怔,讷讷地点了点头,此刻心神也不知什么滋味,只是心中反复萦绕着一句。
将来也好帮他谋个一官半职……
哪怕王夫人过往再是不喜贾珩的“轻狂”,但却不能不信贾珩的承诺。
贾珩返回宁国府,命人取了兵部的身公文以后,前往京营。
京营,中军营房
见得那蟒服少年,贾芳迎将上前,抱拳说道:“节帅。”
贾珩点了点头,看向贾芳,问道:“宋主簿呢?”
贾芳说道:“和谢将军前往显武营去了。”
贾珩点了点头,锦衣府卫扈从下进入中军营房,将手中的牛皮包裹放一旁的帅桉上,说道:“这是兵部那边儿的身,你将身按着名姓,给诸位将军送去。”
南下军将晋升的仪式,他不再大张旗鼓地举行,否则容易落人话柄。
贾芳闻言,连忙抱拳称是。
“里面也有你的一份。”贾珩落座下来,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语气自然亲近。
贾芳经南面的战事,已升迁为游击将军,当然他承认使了一些力,算是贾族族人中唯一个让他稍稍破例的。
功劳其实还好,南边儿不避锋失,有斩将夺旗之功,经得起检验,就是年龄有些年轻,问题其实也不大。
贾芳闻言,心头剧震,抱拳道:“珩叔。”
贾珩没有去看贾芳,而是拿起一旁的簿册,低声说道:“过年了,你多回去陪陪你母亲,最近族里庄头儿送了不少特产过来,府里都给你们分好了,莫忘了打发亲兵去领。”
贾芳闻言,目光定定看向那少年,鼻头只觉一酸,眼眶中就渐渐冒起热气,重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父亲早丧,珩叔对他一心栽培,几如生父……
贾珩翻开蓝皮簿册,摆了摆手,说道:“去罢,我看看公文。”
他这几天不打算返家了,而是京营住几天,将未完的作训大纲写出来,观摩军将作训。
和议既罢,战事不定何时一触即发,天子以及群臣跟前儿必须拿出一些积极态度来。
其实,回来之后一共就歇了两三天,人终究不是机器,不可能总是绷着一根弦儿。
回京朝争以后,中间除了逗了逗早已濠镜认识,性情萌软可爱的小姨子,别的也没什么。
不然呢……继续丢手绢?
贾珩压下纷乱的思绪,提起一管羊毫毛笔,开始书写着作训大纲,纸页刷刷而响,不知何时,天色昏沉,冬日原就天短,天黑的极快。
中军营房之内,桌几上的油灯倏而亮起,橘黄色烛火充盈室内,铜盆之内炭火熊熊,日升月落中再次熄灭,燃起几缕青黑色的烟丝,而桌桉一角的簿册却逐渐厚实起来。
分明时光匆匆,如水而逝,不知不觉就是五天时间过去。
首先是五城兵马司差遣,崇平帝批而下,贾珩彻底卸任五城兵马司的职务,落一众风闻奏事的科道清流眼中,终于顺眼了一些。
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军机大臣,一等武侯领锦衣都督,督问军器监,职责疑更加清晰和明朗。
贾珩五天时间内,并未返家,几乎住京营营房,并未返家,白日或是点验军将,校军兵,或是前往军器监督促火铳督造事宜,准备召集锦衣府和京营的联席会议,准备解决察哈尔蒙古。
而这兢兢业业的一幕自然也落朝堂的有心人眼中,赢得普遍赞誉。
起码这个军机大臣,真是并没有因为取得一些功业就从此不思进取。
那么荣宁两府因为封侯的稍作庆贺,以及贾家一座庄园的竣成,这样的背景下,再多做置喙,自然就有些吹毛求疵。
而这一天上午,神京城外的官道上,积雪早已融尽,不过道路仍有几许泥泞。
而策马扬鞭的数十骑由远及近,马鞍之上的锦袍青年一勒缰绳,身后的马匹降下速度。
楚王陈钦看向那巍峨高立的城墙,定了定神,目光“神京”两个篆字上停留了片刻,说道:
“走,进城。”
然而,刚刚接近城门,看向络绎不绝自城门涌出的车队,问道:“这是哪一家的?这般浩浩荡荡?”
段典军近前询问,不大一会儿,去而复返说道:“王爷,是杨家人,杨阁老致仕归乡,杨家人今日启程。”
杨国昌的辞疏既得崇平帝所准,经过这几天的收拾,杨家之人已准备了车马和财货,返回山东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