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殿偏殿,杨集向杨纶做了个请茶的动作,端起茶杯,轻轻的饮了一口,故作姿态的闭目细品个中滋味,说道:“炎热天气喝冷饮、冰浆,初时虽觉清凉,之后反而酷热难当。这茶水却是不然,它可以由内及外的散去身上的暑热,以热消暑,奇妙之至。请吧,我的老兄。”
杨纶喝了一口这不加任何佐料的茶,也不知是被杨集带歪,还是怎么的,果然感觉有一种叫人心旷神怡的特别清香,说道:“你这种茶汤细品起来,还真别有一番滋味。”
杨集笑道:“只能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和喜好,我也喝得了那可以充饥的煮茶,就是有点受不了那种菜汤、浆糊一般的味道;便简单了一点,初时只觉提神解腻,现在倒真有些上瘾了。”
桌旁有红泥小炉一具,炉上置着茶缶,杨集又为杨纶筛了盏茶,笑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兖州?”
“明天就走!”杨纶苦笑道:“不去不行啊,兖州府治八州,现在八个州都淹了,我也不知那里是什么情况,心里着急得慌。”
“你的确应该早点过去。”杨集理解的点了点头。
兖州位于黄河下游,大总管府、大刺史府管辖八个州,自西向东分别是曹州、滑州、郓州、魏州、济州、贝州、德州、沧州;前面四个州位于黄河南岸,中间三个州位于黄河北岸,最后的沧州不仅只是黄河入海口,还被黄河从中破分两半。
正因为兖州独特的划分方式,所以在这次洪涝灾害中,八个州全部受灾了,地势比较高的河北三州稍微好一点,南四州就相当凄惨了;曹州虽然没有在黄河岸边,可暴涨的河水淹没了豫州的管州以后,就沿着黄河古道冲了下来。
幸好济水把一部分黄河水引向巨野泽,一部分引入荷泽,再由荷水南下泗水;另有宋州的汴水把一部分水量引入泗水,由泗水入淮河,若非这几条河道发挥巨大的分洪作用,济水以南的黄淮大地逃不过被淹的命运,泛黄区也将提前在大隋王朝出现。
杨纶这个新任兖州大总管不仅要恢复民生,还要治理黄河,可谓是责任重大。
“我心里的苦涩,就跟这茶汤一样。”杨纶端起茶杯又喝了大一口,问道:“昨天灾民暴乱,今天才得到好的安置,你来的时候情况怎么样了?”
杨集放下茶盏,叹道:“我来的时候,雍州府已经组织官吏,分派各家到处赈灾了,灾民的情绪是稳住了,暂时不会有大乱。”
“暂时?为何说暂时?”杨纶又问道。
杨集沉吟一下道:“在我记忆中,河北的冀州、幽州在七年前被旱灾笼罩,差点绝收,是朝廷动用了黎阳仓赈济,方才使近千万百姓度过了灾情,五年前轮到并州大旱,三年是雍州北部和凉州大地遇到大旱。而黄淮大地,几乎是年年都有洪涝灾害发生,反正给我的印象,就是灾害一年比一年加重。”
杨纶顺着杨集的话意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你不说我还没发现,这旱涝灾害还真是一年比一多,你道为何?”
杨集说道:“好像天地之间发生新旧交替,新旧碰撞,造就了异常天气,至于是什么、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杨纶嗤之以鼻:“难道天地也会发生改朝换代不成?”
“好像真是这样,改朝换代往往令百姓民不聊生,而我们是天地的子民,天地发生改朝换代,我们自然就遭殃了。”
“荒谬之谈!”
“不说这个了。”杨集自己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也不指望杨纶相信,沉吟半晌,说道:“以前发生灾害时,一州一县便可自行解决,灾民几乎不用走出本州就有活路。但是这一回,豫州、并州灾民竟然远远的跑来了关中,这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阿兄想过这其中问题吗?”
“确实很不可思议。”杨纶皱眉道:“按理说,百姓交完赋税以后,手上还有不少余粮,即便是发生了灾荒,但灾害结束以后,灾民还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种点别的庄稼,用来抵御灾情。而且百姓异常恋家,只要他们手中田地还在,就不会离开家乡,而现在却千里迢迢的跑来关中,却是为何?”
“首先是当地发生了大规模的土地兼并,使这些灾民变成了无田地的佃农,当灾情发生,主人家又不愿出粮赈济时,他们只有寻求朝廷帮助;其次是有人故意不作为,把灾民驱赶、骗来关中,以减轻自身的负担,至于灾民走后空出来土地,则可分配给自己人,以此用来收买人心。”杨集看了杨纶一眼,继续说道:“我今天问过统计灾民籍贯的官员,他们说这二十多万灾民之中,有八成是并州籍,豫州和兖州籍灾民不足两万,阿兄这下应该明白了吧?”
“你的意思是说益钱(杨谅小字)在搞鬼?”杨纶心中恍然,杨谅对朝廷的命令阳奉阴违之事,在大隋高层之间不是什么秘密,据地为王的用心,可谓是昭然若揭。
“我认为是!”杨集淡淡的说道:“兖州治所所在地,自古以来都是河南滑州,然而你的总管府却被安排到了河北魏州,可见也有防御汉王的用意。”
魏州西方的相州,有条滏口陉连接并州管辖的潞州。滏口陉是太行八陉中一条比较长的通道,若是杨谅从潞州进军河北,必经此路。魏州西南是黎阳仓所在的兖州管辖的卫州,太行八陉中的南三陉皆在卫州境内,自北向南分别是白陉、太行陉、轵关陉,战略地位比相州还要重要。
魏州和卫州若是被杨谅占领,他不但可以将朝廷大军遏制在黄河以南,威慑河南大地,还能没有后顾之忧的荡平河北忠于朝廷的军队,将并州、冀州、幽州、兖州东部牢牢掌控在手。
杨坚现在把兖州总管府治所设在河北的魏州,显然就是让杨纶据守南四陉,一旦杨谅造反,可迅速率军西进,将此四陉阻死。
然而杨纶又不是穿越人士,更不知道杨谅造反,怎么可能在和平盛世之中专门盯着这四条战备要道?要是被杨谅突袭了,那后果就严重了。所以杨集这才专门提醒杨纶。
杨纶也非蠢蛋,他在杨集的提醒下,再结合杨谅的表现来看兖州总管府所在地,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猛然点头道:“我会加倍小心,专门派人盯死卫州。”
“那就好。”杨集点到即止,转了个话题:“你的佐官都有谁?”
“长史是阎毗,司马是韦津。”杨纶笑着说道:“阎毗精擅营造之术,在治水方面颇有能耐;韦津乃是郧国公韦孝宽第六子,打仗的本事不在话下。”
杨集沉默一会儿,又问道:“阎毗的能耐我也知道,大伯任命他为兖州长史,显然是准备让他帮你治理黄河,你们可有治理黄河的方案?”
“我和阎毗商议过一些。”杨纶叹息一声,说道:“目前唯一有借鉴作用的便是汉朝王景的治河之法。王景受命整修汴渠,他经过多年考察,发现黄河河道游离不定,时常改道。使汴渠的引水口不好控制,水量超出汴渠的承受能力,导致汴渠大堤有溃决的危险。于是王景先修了从荥阳板渚到入海口的黄河河堤,然后才着手治理汴渠。”
“从史料上看,黄河大堤被王景修出来以后,几年百年都没有发生过大改道,决溢次数也不多,但是正如你所说一般,我大隋好像遇到了正处于改朝换代的天地,所以黄河屡屡决堤、河水屡屡漫过河堤。之后加高的河堤因为和旧有河堤没有形成一体,所以新加高的河堤老是被冲毁。我和阎毗的想法是像王景那样,对河堤来一次彻底整治。”
“这么做的话,耗资可不少,大伯会同意么?”杨集问道。
“大伯说钱粮和人力都不是问题,关键是他要求高啊!”
“有多高?”
“要求我们修一条彻底解决黄河水患的河堤,而不是耗资无数以后,来年又发生大决堤。”杨纶苦笑道:“我们说来说去,都是前人治理的经验,没有丝毫新意和改进,这玩意要是用整条河流,恐怕最后也是费力费财不讨好。”
杨集想了一会儿,又问道:“黄河的情况如何?存在的问题又是什么?这些你们总该知道吧?”
“自然知道了!”杨纶也做了不少功课,他见到墙上挂有地图,便走了过来,待杨集过来时,拿着木棒指着漫长黄河说道:“古人根据黄河水势水情,将之分为上游、中游、中上游、下游四段。上游指的是从源头到胜州,这段山高坡陡,河床落差大、河水清澈,流量均匀是该河段最显著的特征。中游指的是胜州到潼关,这一段自北向南,全部穿梭在秦晋大峡谷之中,哪怕水势再大,也影响不到东西两岸。”
“中上游从潼关到管州荥阳桃花峪,此段河道分别有渭水、汾水、洛水、沁水、丹水、汜水等大支流汇入,特征是多水多沙、峡谷与宽谷相间,河道北岸的中条山、王屋山、太行山等山脉是天然河堤,从而使北岸不受水灾荼毒;而南岸过了崤山则会出现一个大缺口,这个大缺口就是豫州陕县。洪水受到北岸山势阻拦之后,猛烈的攻击陕县河堤,此堤一旦被冲毁,豫州所在的河洛平原一律遭殃。”
“下游是荥阳桃花峪到入海口,这段全长一千六百多里的河道水势平缓,加之河道宽浅不一,所以泥沙淤积严重、河床每时每刻都在抬升,而河堤断断续续、残破不全,若是某处决堤,决口就被大火冲宽,哪怕后来堵死,但也是在原先的旧堤上修修补补,用不了几年,又会出现险情。这也是我们要重点治理的河段。”
杨纶介绍完毕,唉声叹气的说道:“倒霉的兖州八州正好位于下游南北,所以这回全部受灾了。恢复民生还好说,但是大伯要求我治理黄河,而且还要求黄河不再荼毒两岸,可真是难为死我了。唉,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杨集想了一想,说道:“我倒是有一些想法,你们或许可以借鉴借鉴。”
“说来听听!”
“我还是画给你看吧!”
以杨集对杨坚的了解,他既然有心去修条新的黄河大堤了,最后肯定会排除万难去修,于是就把自己前世看到的黄河大堤用素描的手法画了出来,以一个立体的方式呈现在杨纶面前,然后又画了一张剖面图。
详细的向杨纶介绍道:“我这种上宽下窄的河床,是在河床两边各修一条河堤,这种大堤含有‘束河攻沙’和‘宽河固堤’的效果。‘束河攻沙’指的是窄小的下部在枯水时节起到束水攻沙、蓄流通航作用;而‘宽河固堤’则是宽阔的上部在丰水时节防洪分流、固定河道。”
“其中‘束河攻沙’是利用两岸大堤稳定河床、收束河道,增大水流流动速度,提高水流的冲击力,避免河水中的泥沙淤积在河床之中。只要泥沙都被冲走,那么河床抬升的速度就会大大的降低。与‘束河攻沙’对应的‘宽河固堤’是利用两条大堤上部的宽阔区域容纳大量的水量,从而减轻洪水对堤防造成的压力、防止被束缚的洪水冲破河堤,同时可以利用宽阔的区域滞洪,减轻下游河床的压力。”
杨纶眼中一亮,激动的说道:“有道理、有道理……”他看了看完整的河朝野上下,又指着被单独画出来的稀奇古怪的河堤,问道:“这些河堤又有什么名堂?”
“我画的河堤由四个部分组成。”杨集一一为杨纶讲解道:“靠近河床的低矮长堤名叫缕堤,缕堤的作用是束水、收缩河床,增强河水冲沙能力,旱季的‘束河攻沙’就是靠它来完成。但低矮的缕堤导致河道缩窄,如果到了雨季,洪水就会漫过它;因而缕堤之后又筑有类似河道的月堤,每当暴涨河水超过缕堤,水流就会进入月堤,然后继续东流。月堤之后是夯实成滩涂的格堤,其作用是用来承载漫过月堤的水量;格堤之后是倾斜向下的遥堤,此堤是进一步增加河道的蓄洪能力,容纳超过月堤洪水量。”
杨集最后说道:“如此层层分洪,必然使洪水固定在河床之中。但是这种河堤又厚又高,如果下游两岸全部修这种河堤,那就是足有三千多里长的距离,再加上支流汇入河口、码头、港口等等设施,需要做的工程就更多了。这样一来,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也将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
“那就执行以工代赈之法好了!”杨纶想了一下,笑着说道:“而且你以前也说过越是灾年,朝廷越要搞大工程;百姓有事做、才有钱买粮食,有饭吃才不聚众造反。现在兖州全部受灾,百姓流离失所,几乎找不到什么赚钱的生计,我要是在兖州修这条河堤,治下青壮灾民正好可以通过务工的方式换取钱粮。”
“道理是没错。”杨集苦笑道:“我就担心你最后富了官员、死了百姓。”
“放心吧!”杨纶肃然道:“在施工过程中,我会分段修筑、分段监督,哪段出问题或者死人,我就找哪一段官员的麻烦,同时派法曹官员分段监督,另外再请御史台监督兖州法曹官员。”
“最好每个河段设立一个举报点,派可信之人坐镇,以供百姓投诉。”杨集点了点头,又提醒道:“你在施工之前,务必让百姓知道工钱多少、每天劳作的时间有多长;如果百姓得不到应有的工钱,鼓励他们去举报点告状。如此层层监督,可令贪污事件减少。”
杨纶放下木杆,小心翼翼的将图纸收好,向杨集说道:“我拿去和阎毗商议商议,看看怎么修、修多高多厚才合理。”
“这河堤如果修几千里长,将是一项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的浩大工程,容不得你半点马虎。你务必多找一些精通治水之道的官员、工匠探讨,千万不要闷起头就干。”说到这里,杨集又不放心的着重提醒:“咱们都不懂得工匠、建筑之道,而我画的也只是草图而已,合不合理都不知道,所以具体施工的时候还得靠能工巧匠。阿兄千万不要自以为是的外行指挥内行。若是瞎指挥、瞎搞一通,这项利国利民的工程极有可能变成遗臭万年的工程。”
“我明白的。”杨纶郑重的点了点头,拱手道:“金刚奴,时不我待,咱们兄弟就此作别了。”
“阿兄珍重!”杨集一礼到地。
杨纶双手扶起杨集,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凉州的形势比兖州复杂无数倍,你的负责比我还重,你也要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