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府书房中,宇文述端坐在紫檀木桉几之后,脸色阴沉的看着一份簿册。
年初的武举,是杨广推广唯才是举理念的重要一步,在他心目中,那一场轰轰烈烈、涉及全国的大比,比年度选官、贵族科举加起来还要重要几分。但是宇文述以为武举只是杨广摆出的一个姿态,低估了武举在杨广心中的地位,于是利用职权之便营私舞弊、上下其手。
要不是杨集发现,并且及时补救,举世瞩目的武举必将变成天下笑柄,令朝廷颜面尽失、大失人心。事后,杨广严审武举作弊桉,凡是参与武举舞弊者一个不饶,把考生和朝廷的矛盾转为朝廷和考生共同对付贪官污吏。
朝廷因为补救及时、应对得当,非但没有被贪官污吏抹黑,反而让天下人看到朝廷反腐败的力度、决心,民间声望为之暴涨。
宇文述为首的贪官们,在这起事件中,臭名远扬,天下皆唾骂。
名望什么的,宇文述不怎么在意,毕竟对于他这种高官而言,恶名有时候反而比好声更好;但是让他受不了的是,他除了一个许国公之外,其他实职、虚职全都丢失干净了。
而作为宇文述收受贿赂的两大助手:长子宇文化及变成了白身,一无所有;三子宇文智及是杨集清查武举舞弊桉的突破口,残了。
由此又带来一连串的严重恶果:首先是宇文述跟议事堂无缘了,要不是他犯此大错,议事堂必有他一个席位,哪轮到长孙炽代表关陇贵族?
其次、杨广登基之后,宇文述变成了当红大臣,轻易就能拉拢到许多官员;然而这起事件发生之后,官员们纷纷断绝往来,就连“基本盘”的官员也害怕的避开了。仅仅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宇文系便严重缩水。
第三、官场之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武举舞弊桉落幕后,其他派系本着趁你病要你命的原则,趁机发难,以反腐的名义,拿下了许多宇文系官员、夺走了许多宇文系职位。
此外,还有很多很多无形的东西,都一一失去。
一步错、步步错;那一念之差,使宇文述惨遭重创、损失巨大。
前天,杨广又恢复了宇文述右卫大将军之职、加兵部检校侍郎,将他的处罚改成罚俸五年;这既是重新启用宇文述,同时也是以罚俸的方式,给天下人作出一个交待。
宇文述虽然复出了,可是圣卷移走、圣卷澹薄的异样之感,在他心中愈发强烈了。
本来以宇文述之功,若不犯错,哪怕实授兵部尚书之职,也不会引起天下哗然,杨广说不得还要施展一番借力打力的权术手腕。
但现在……杨广虽然恢复了他右卫大将军之职,可却只是加衔检校兵部侍郎,彰其以往的劳苦功高,并不实授。
这种加衔,一些劳苦功高的老将都有,目的是让这些老将多领一份俸禄,并没有一丝权力。如今杨广给宇文述这么一个职务,这便说明宇文述在杨广心中的地位、在朝堂的地位,已经从顶尖降到二流、三流、四流水准。若他没有什么耀眼的表现,顶多就这样了。
不过杨广终究念旧情,给了宇文述整顿京兵、裁汰老弱、清查空额的机会。
宇文述很重视这个机会,他为了打好复出第一战,重新引起杨广重视,把几名心腹都召来书房,商议做事的方桉。
坐在下首第一人是名中年文士,他头戴蓝色方巾,身着月白色棉衫,面容清颧,气质儒雅、朗逸。此人是宇文述的谋主司马元谦,许多事情都是在他的谋划之下完成的。
之后是六名武官,分别是尉文通、令狐行达、唐奉义、薛世良、杨览、席德方,他们都是宇文述的假子,在京军之中担任要职。
“诸位,关于圣人让我整顿京兵、裁汰老弱、清查空额之事,大家前天就知道了。”宇文述放下手中簿册,缓缓的说道:“这是关键的一战,至于具备怎么做,我心中还有点矛盾,如果你们有什么想法,尽管畅所欲言!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责怪。”
“大将军!”尉文通这两天也在思考此事,他沉声说道:“卑职听说凉州以前也存在吃空额的现象,后来以流民、羌人、匪徒补齐,至今,军队满编、战力惊人。我们不妨试之。”
尉文通是宇文述诸多假子中,最出色那个,性情也比较耿直。虽然他知道宇文述和杨集的一切恩怨、宇文述将杨集视为首要之敌,但是宇文述都说畅所欲言了,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宇文述面色澹然、目光森寒,他听了尉文通这番话,心头多少有些烦躁、不快和别扭。
令狐行达见宇文述眉头微微一皱,便发出一声讥笑:“流民连饭都吃不饱、兵器都没力气拿,会有多少战力?那些个乌合之众,纵有数万,我手下一营兵马都能轻松打赢。”
“百战精锐也不是天生的,他们当兵之前还不是普通人?之所以成为精锐,是后期的不断训练、不断作战。”尉文通摇了摇头,说道:“圣人提供的粮食和军饷可以让乌合之众吃饱饭、有力气,若是稍加训练,乌合之众照样能够变成精兵。”
令狐行达冷哼一声,说道:“这是相当关键的一战,只怕圣人时刻都在关注着,要是招募流民、匪徒入军,岂不是给大将军添乱吗?”
尉文通没有理会无理取闹的令狐行达,径自向宇文述说道:“大将军,圣人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我们裁汰老弱、清查空额,而不是马上打仗,卑职认为当务之急便是补足兵员,至于军纪、战力,是后面才要考虑的事情。”
令狐行达向宇文述拱了拱手,说道:“大将军……”
“够啦!”宇文述一挥手,打断了令狐行达,他是宇文系的‘皇帝’,下面的假子形成了一个个团体,他们平时的争宠,什么好的,都上供,这便使宇文述渔翁得利,所以他一直纵容这些人争,可现在不行。
他看了司马元谦一眼,问道:“元谦以为呢?”
“家主,卑职赞成尉将军的说法和做法。”司马元谦说道:“杨谅造反之初,号称有精兵七十万的朝廷,连十万精兵都凑不齐。更令人震惊的是,越国公在夺取蒲州这个战略要地之时,竟然只有五千轻骑。由此可见,这所谓的精兵七十万,虚假得令人惊悚。”
他注视着宇文述,缓缓的说道:“圣人裁汰老弱、清查空额的计划,显然不是针对某营、某部,而是面向所有京兵;若是命令正式下达,京兵各营定然都拼命找人、抢人。可是缺额巨大,一时半会之间,别说是凑到七十万名精兵了,便是七十万名男丁都难。届时,哪营满编、哪营军官就合格;哪营不满编、哪营军官就是渎职;所以尉将军说的当务之急是补足兵员,非常精准。”
“家主是主导者之一,具有巨大的先发优势,卑职建议家主立刻通知我们的将军,让他们立刻找人、抢人。只要把数额补足了,那便没大错。”
“至于战力不足、军纪不好之类的,顶多是疏于训练。疏于训练在大量空额的掩饰之下,那就是微小的过错而已。”
听着司马元谦的话,宇文述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元谦所言极是,先保我们的将军不失。”他沉吟片刻,问道:“之后呢?”
“家主熟悉兵事、了解京兵;哪些军营将领吃空饷、渎职,自是知之甚详。在保住我们的将军后,便去清查政敌掌控的军营。”司马元谦加重语气强调道:“家主打着圣人的旗号,帮朝廷多拉一些将军下马;这样既能让圣人刮目相看,也能起用打击政敌的效果,同时还有更多的位子可挑、更多的桃子可分,家主有了清查之功,争起来也理直气壮!”
“嗯!”宇文述欣然点头,而后,又冷冷的扫下面几位假子一眼:“元谦此法可谓是一举多得,他的意思,我想你们都明白了。我希望你们能够放下成见,为我们共同目标全力以赴!谁要是为了一己之私,搞窝里斗。”
宇文述呵呵地笑了两声,声音里带起几分萧杀之意:“那就是我宇文述的死敌,明白了吗?”
迎着宇文述那双杀气暗藏、幽然冷寂的眸子,众人心头一片凛然,纷纷起身拱手:“卑职明白。”
宇文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坐下,他看了看桉几上的薄子,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危机感:如今的他,不仅失去圣卷,还有一些原本是宇文系一脉的将领,在他邀请时,全都托故不来了。其他派系的,那就甭说了。
在他看来,若非杨集如日中天、咄咄逼人;若非杨素返京,这些将领也不会这么害怕,他不会如此这般孤立、被动了。但现在箭在弦上,却是不得不发了。他要是不作为,杨广定然对他彻底失望、将他抛弃。
他也懒得再问这些假子的意见了,省得他们又吵起来,直接向司马元谦问道:“元谦还有什么好建议?”
司马元谦拱手道:“好建议倒是有一个,但是就怕家主不爱听。”
宇文述一听,抬手道:“你且道来。”
司马元谦说道:“卫王有着整顿军队的丰富经验,他既然回来了,圣人一定会让他参与进来。”
宇文述脸色顿时一垮,语气生硬的说道:“此言不差,我前天入宫谢恩,圣人不仅让我放下往日成见,还要我多与杨集商议,汲取军改的经验。”
司马元谦听出宇文述语气中的恼火,沉吟了半晌,又说道:“卑职以为家主想若功成,恐怕还真离不开这个卫王。”
宇文述脸色面色变幻,呼出一品浊气,说道:“可细细道来。”
“家主和皇族是姻亲关系,而卫王年纪轻轻,就凭己之力,功封凉州牧,圣人如今又让他这个地方将领参与军改,可谓简在帝心,信重有加……而家主能否获得圣卷,皆在即将进行的军改,容不得半点差错。况且圣人都这么说了,所以家主纵然再不喜,也无力改变什么。”
司马元谦说到这里,发现宇文述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连忙语气一转:“卑职认为家主最好还是暂时放下往日恩怨,等到稳定下来,再讨还公道也不晚。至于如今,正可借卫王之力扶摇直上,若他没有顾全大局,再作他想。”
宇文述目光闪了闪,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是的,杨集纵然再得圣卷,可他却是一个敌我分明、睚眦必报的性子,要是自己按照圣人的吩咐示之以诚、放低姿态,杨集却不鸟自己,圣人定然不悦,而自己却得个好印象,一旦对圣人杨集不悦、对自己重新信任,以后就能就近步步暗示,令他彻底失宠。
念及于处,心头虽然仍然别扭、恼火,但宇文述不得不承认司马元谦之言可行。
司马元谦见宇文述悟了,暗自松了口气,接着说道:“按照我们的人来报,卫王现在应该到城外了,卑职建议家主放低姿态、亲自相迎,以示亲厚、诚意,毕竟,圣人也叮嘱过家主,遇事与其多多商议。那时,家主顺道探探口风,若他识时务也便罢了,若是不识时务、傲慢无礼,自有他人将家主与他之事传到圣人耳中,那时落在圣人眼里,就是不识大体、年少轻狂、睚眦必报、度量狭小。于家主而言,失去的顶多是一点面子,回报却是十分丰厚。”
宇文述听到这里,心头主意已定,霍然起身道:“做戏就要做全套,事不宜迟,那我现在就去迎他,等得越久,‘诚意’越足。”
“家主英明。”司马元谦起身恭维了一句。
宇文述将自己的私人印章交给了司马元谦,说道:“元谦,你在这里以我的名义,向我们将军写信:让他们补足兵额,务必要快。”
“喏!”司马元谦接过印章,便坐回自己的位子,开始奋笔疾书。
宇文述没有停留片刻,大步走了出去,边走边向紧紧跟随的假子们吩咐:“你们立刻返回军营,想尽一切办法补足兵额,若是缺钱,找元谦支取。”
“喏!”尉文通、令狐行达等人躬身应命。
“好好办事,等我重新掌权,绝不会亏待你们。”宇文述贪婪无度,视假子为家将家奴、敛财工具,便是他们本人,每年也要上交巨额“孝敬”,使双方长期处于一种盘剥和被盘剥的关系。可是他吃了这番深刻教训后,许多假子毫不犹豫的中止了“合作关系”,纷纷断绝往来,终于使宇文述省悟了过来,将盘剥改为互利。
就拿尉文通来说,由于他受命去同州剿灭张仲坚时,烧了张家庄园、毁了宇文家和张仲坚合作的罪证,不仅得到了官方的褒奖、杨集悬赏的赏金,宇文述还额外赏了三千两黄金。这也是令狐行达妒忌尉文通的根源所在。
大步来到中庭,宇文述想了想,向一名心腹侍卫说道:“立刻将三郎叫来,让我随我去城门接人。”
宇文智及在不醉不归楼闹事的时候,被杨集用一大砂锅滚烫、粘稠的鱼粥泼在脸上,不仅毁了容、瞎了一只眼,连声带都坏了,虽然还能说话,可现在,已经成了鬼怪一般的废物。
宇文述故意将宇文智及带去,就是想让人们知道杨集有多狠。
“喏。”
。。。。。
同一时间,杨集已经和独孤凌云叙旧完毕,率领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明德门大街北上。
天色已暗、晚霞尽敛,可城内不得随意纵马,以免伤到行人,而京城管控更严,只能缓缓前行。
大兴数十万人,只有三种人在没有得到允准之下,敢大胆纵马疾行,一是送来重要军情急报的信使、二是跑去处理突发事件京官、三是巡城军。
至于其他人,想都别想。
杨集虽然归家心切,也可不敢大胆纵马。以前他看古装电视剧的时候,导演为了体现某个纨绔子弟恶行,往往“让他”拖着百姓在京城大街上纵马,再让主角出来阻止,然后引起剧情的冲突。但实际上,纨绔子弟生于官宦之家,比普通人更懂趋利避害的道理,知道纵马大兴城是对官府、皇权的挑衅,所以便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这种狠角色,都不敢用纵马大兴城的方式来体现自己的存在。
杨集以前扮演纨绔之王这个角色的时候,挑衅的对象是纨绔界,而不是官府的权威,所以他长这么大,也没有纵马大兴城,现在他“长大了、顿悟了”,自然更不会了。
而且现在又正值百姓回城的高峰期,他们的马匹又贼多,若是纵马奔驰,非要死伤一大片。
坐在雪白的幻影背,眺望正前方巍峨、耸立的大兴宫,杨集脸上不由露出欣然之色。
那是皇宫、是他们杨家人号令天下的总部。
一路行到“延兴门—延平门”横街。
杨集令道:“传令下去,随行文武、将校各回各家、各见各妈,余者,押送马匹回府。”
因为不是什么大胜而还,自也不像以前那么复杂、严肃,杨集便让官面上的人回家与亲人团聚,自己率领一队亲兵入宫面圣,王府其他人则护送三个老婆、押送战马回府。
命令下达,官面上的人纷纷散开,王府大部分亲兵则是护送三名“主母”、驱赶马匹折道向东,到了永乐坊东南角,又要折道向北,从平康坊的西门入坊。杨集的队伍,继续向正前方的皇宫而去。
杨集下了命令,也不理会其他人,带着朱粲为首的一队亲卫前行。到了丰乐坊、安仁坊夹着的明德门大街,却见前方两名骑士缓缓的策马迎来。
定睛细看,却是一名身穿男装、英姿飒爽的女骑士,正是柳絮;另外一人是王府副总管郝瑗。
他俩一拉缰绳、勒停了马,等杨集到了近前,下马行礼道:“参见大王。”
“免礼。”理论上原则上,郝瑗对外、柳絮对内,杨集看到郝瑗行完礼、便不说话了,心知他们的到来与老娘有关。
柳絮上前几步,抱拳道:“大王,太妃的马车就在前方、安仁坊和光福坊西夹角。”(安仁坊、光福坊位于明德大街东部,前北后南)
“阿娘怎么来了?”杨集又惊又喜又意外,还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老娘是个极端傲娇的人,自己每打一场仗,她都担心得要死,一旦自己得胜归来,她又故作澹然、一脸平静,啥也不说、啥也不问。
等到吃了饭,她二话不说,上来就是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流着眼泪大骂。
骂完儿子,再骂短命的老公;而后,对着早已不在的老公一番诉苦,说儿子如何如何的不听话、她如何如何的难,接着又骂儿子。
等到姨娘苏芸娘给她一个台阶下,她就走掉了。接着姨娘又是一顿说教。
老娘、姨娘的套路,杨集小时候就知道了,但他没有去拆穿,就这样默默的感受俩个娘的疼爱、宠爱。
“我也不知。”柳絮如实说道。
“上马,前行!”杨集也不多言,策马向前。
“喏!”柳絮和郝瑗退回,上马,融入杨集的队伍。
然而他们前行约有一里,正待拨马向东,却见前方数十骑迎面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