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殿中,杨广坐在龙桉之后,批阅奏疏,一名内侍来到门口禀报:“启禀圣人,卫王入宫时,带来了一份礼物。”
“哦?是何物?”杨广抬起头来,颇为惊讶的看了过去,杨集刚才还在这里,怎么没有提过?
内侍连忙答道:“据说是凉州州牧府这些年绘制的周边诸国的舆图。”
“传上来!”杨广激动的站了起来,杨集从上任开始,就从朝廷要去了不少测绘人才,说是绘制周边各国的地形图,可是到了现在,毫无动静。
不曾想,人刚走,便将这图送来了;可气的是,他自己似乎没有放在心上。
“喏!”内侍扭过头去,向后面挥了挥手。两位内侍抬着一卷厚厚的白色绢帛走了进来,那绢帛起码有一丈长,需要抬两端才能扶稳,随后又有两名侍卫,拿了高大木架跟在后面。
杨广起身走到一边,指着光线好的地方,说道:“挂上去,千万小心点。”
“喏!”内侍把舆图一头搭在木架之上,将舆图徐徐下放,一张巨大的舆图出现在了眼前。
杨广上前几步,细细一看,只见舆图之上绘满了山川河流、国家和部落,就连一些主要的道路等都清楚的呈现上面,一些重要的地点更是被特别标识出来。更难得的是,绘制的笔法与现今普遍使用的不同,它用不同的颜色、线条将山川河流勾勒得栩栩如生,就像是一架沙盘呈现在眼前一般(秦朝就有沙盘)。
“这是好东西啊!”杨广仔细端详这副巨大的舆图,越看越激动,他作为皇帝,实在太需要这样逼真形象的地形了,他恨不得大隋各州地形图都以这种“直观”的方式呈现。
大致看了异国一眼,着重盯在凉州那个板块,与以往所不同的是,舆图更为清晰、精准数倍。
杨广心底甚至有些敬佩杨集了,他在南方任扬州总管时就网罗学者来整理典籍,还组织人编写、绘制各地风俗物产地图,所耗人力、物力几何,姑且不论,单是想要获得各地山川河**准详实的数据,都是异常艰难。
中原这边,还有前人地图可以借鉴,而杨集这幅,却是把陌生的异国地形绘制出来,根本无从借鉴,其难度,可想而知。
“圣人,这里还有一册《战神图录》。”一名内侍恭恭敬敬的将一本又厚又大的纸书呈给了杨广。
杨广接过一看,封面是果真是杨集亲笔所写的“《战神图录》”,翻开一看,扉页大致的介绍了书名的由来,即是说有了这幅地图、这本图志以后,大隋他日西征之时,必将事半功倍,能够助西征大将成就战神之名。
这种解释比较牵强,却饱含了美好的向往、愿意,以及开疆拓土的奋发之志,深得杨广赞赏。
他继续翻下去,则到了目录,以国为基准,下列简史、政治、风俗、民情、信仰、山川、风俗等细则,继续翻下去,便是详实的内容,书中有备注好的地图、有记述,还有身穿民族服装的各族人的彩绘图。
这一图、一书在杨广看来,是十分详实、精美、价值连城的图志,可在杨集眼中,却只是初版,还要进行大量修改。他之所以急冲冲的上交,是因为尚未归来的裴矩也在奉命搜罗西域的有关山川、风俗等资料,如果等裴矩编纂、绘制成功、并且抢先上交,那么凉州大量的堪舆师、斥候的多年心血必将付诸东流。
他作为凉州牧,必须为这些冒着生命危险去收集情报、测绘地图的属下请功,否则,就对不起那些活着的、死去的无名英雄。
杨广翻看《战神图录》,认真研读,仅仅只是看了吐谷浑的一小部分就赞不绝口:“众多堪舆师、斥候功不可没,我要好好犒赏这些功臣。”
杨安在一旁凑趣道:“圣人言之极是,不过卑职认为若无卫王统筹兼顾,怕是没有这份精准的舆图。”
杨安这简简单单一语,便将众多堪舆师、斥候的功劳划到了杨集头上。
“不错!”杨广闻言,却是深以为然,他在扬州组织学者编写《长洲玉镜》、《区宇图志》的时候,同样是耗尽了无数心血。
他将《战神图录》合上,放到桉几之上:“这本《战神图录》的存在,能够助我对西域诸国更加了解,今夜我要通宵夜读。”
杨广感慨说着,将惊喜压在心底。
这个金刚奴还真是每每出人意表啊!仅仅从这些细节就能看出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见微知着,锋芒毕露。
杨广原以为杨集长于大略,实干之才还需历练一些,不想竟是无声处听惊雷,这份心智、心细,难道真有人生而知之?
事实上,类似杨集这样的人并不少,可是九成以上的嘴巴上夸夸其谈、好言大略,而于具体事务却束手无策。
杨广虽然不会将杨集打入“赵括,马谡”之列,但是始终觉得他年轻气盛、年少轻狂、粗枝大叶,觉得还是需要历练一番方可委以更大的重任,不想转眼就给了自己一个天大的惊喜。
这时曹礼入内,将一份奏疏呈上,说道:“圣人,兵部传来一份奏疏,说是豳州军主将豆卢宽发来军情。”
杨广坐回桉几之后,皱眉问道:“何事?”
曹礼答道:“称是后天就要带着麾下一万士兵军卒去豳州桥山剿匪。”
“嘿,豆卢宽带兵不行,这等见风使舵、避重就轻的事儿,却是精通熟练。”杨广冷哼一声,冷声说道:“现在才上奏疏,早先做什么去了?而且还是一万士兵剿匪,开什么玩笑?”
杨广面沉似水,心头大怒。
仅仅只是剿灭一支默默无闻的土匪,就动用一万士兵,人吃马嚼的,难道不要军饷吗?再说了,这一万士兵声势浩大的,一旦到了桥山,人家土匪早就跑光了,哪能给他剿灭的机会?
这哪是剿匪的样子?
最后若是有什么功劳,九成也是杀良冒功。
重要的是,整顿京兵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各营都在收拢士兵,以备检查,他却带出去?
这又是什么操作?
念及于此,杨广拿起一支朱笔,在奏疏打了一个叉,扔了下去,向曹礼说道:“驳回。”
“喏!”曹礼拾起奏疏,快步离去。
杨安也是个知兵的,而且手上还掌控一支皇族死士,见杨广神色不悦,便趁机建议道:“圣人,据说卫王去了兵部讨要了很多名册,如无意外,明后天就会出发了。而今,京兵各营风声鹤唳的,要不是加派几名侍卫、以护卫王周全?”
杨广闻言点头,这等旷世之才,万万不可折了,若杨集有所闪失,大隋的损失无法估量;他想了想,沉声道:“你从内坊司挑十名身手好的侍卫保护金刚奴,他若有半点闪失,唯你是问。”
杨安闻言面色一肃,心头愈发凛然,对杨集的圣卷浓郁又多了几分看法,拱了拱手道:“谨遵圣人之命。”
杨安迟疑了一下,忽而又说道:“内坊司这边也收到关于齐王的线报。”
杨广皱了皱眉,问道:“何事?”
杨安沉吟半晌,轻声说道:“据看着齐王府的内坊司侍卫来报,说元敏之妻元韦氏入府了。”
杨广不解道:“元韦氏和齐王妃是姐妹,相互往来,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杨安小心翼翼的说道:“圣人,元韦氏入府不久,王妃便入宫了。可元韦氏至今没有回来,而府上幕僚也出府了。”
杨广闻言,心神巨震,脸色变得很可怕,很恐怖!同时恨铁不成钢的怒吼道:“这个孽障,难道至今还不知悔改吗?”
听完杨安的诉说,杨广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手掌重重的拍在了桌桉上。这一计,力量极大!桉上堆得如小山一般的奏章倒了一地。
杨广如此愤怒不是没有原因,当今天下暗流涌动,便是当皇帝的,也是如履薄冰,但杨暕不仅让他伤心,而且有伤国体。
如果仅仅只是好色、仅仅只是广纳妾室,杨广能忍,甚至还巴不得儿子多生一些子嗣出来,可杨暕喜人/妻的癖好,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而是危害到百姓、危害到皇族和大隋了。
之前被杨集发现的姑且不论,若他真的和姨姐有着难以见人的勾当,且被元氏察觉,那还得了哇?
一旁的杨安也是吓了一跳,他还是首次看到杨广如此愤怒,哪怕是仁寿宫政变发生之时,也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沉着和冷静。
可见,儿子的不争气,已经伤了这个皇帝的心。
“圣人息怒啊!事情也许未必坏到哪儿去。”见杨广怒发如狂,杨安也忍不住暗自长叹。
杨广勉强平复心中的怒火,令道:“下去吧,给我将这逆子盯好了!”
本来,他还打算让杨暕担任豫州或许兖州、幽州牧,但听了这个消息以后,这个念头也就澹了。
。。。。。。
黄昏时分,杨集回到卫王府;他离开甘露殿后,先去宗正寺交待了杨恭仁一番,接着又去兵部索要豳州军名册,之后又回千秋殿,向杨广讨要豆卢宽等高级将领的罪证,这儿坐坐、那儿聊聊,一个下午就过去了。而后,就得到一大堆名册、账目、罪证。
一圈下来,得到的,就是他身后十五名侍卫各自抱着的账册、高到了他们的下巴。
杨集带着一群侍卫沿着回廊行去,打算将这些资料往中殿的书房陈放。
只是刚入中庭南门应门,远远就看到一个身穿翠绿色袄裙、容色清丽、英姿飒爽的朱雀卫,正在和秋水、秋月、新月、眉月说话,细细看去,却是柳絮;张出尘也在一旁,只是她神色暗然,似有些怏怏不乐。
见到杨集大步而来,庭院中的几女连忙迎了过来,纷纷行礼:
“大王。”
“阿郎”
“公子。”
杨集冲她们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张出尘一眼,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她们说日后要兼顾大王、大娘、二娘、三娘的安危,打算跟朱雀卫学武。”张出尘眨着一双动人的美眸,怫然不悦的说道:“非是我们小瞧人,可她们未见血,若是拼起命来,绝非朱雀卫对手。这样又如何保护得了大王?大娘、三娘不会武艺,姑且不论,而二娘是精通武艺的如眉姐,她哪需要她们保护啊?反过来保护她们还差不多。”
张出尘“吃醋”了,她这种“吃醋”倒是与儿女之情无关,而是朱雀卫向来是后宅的防卫力量,她以为朱雀卫被取代,心中感到不爽。
秋水听了张出尘的话,倒也不恼,她彬彬有礼的向杨集行了一礼,接着向张出尘解释道:“张统领,我很认同你的说法,可我们并非是要取代朱雀卫,而是想要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万一发生什么变故,我们也能将大娘她们护送到安全地带,好使朱雀卫没有后顾之忧。两者之间的是相互补充的关系,而不是取代。”
张出尘见秋水说话有理有据,而不是逞能,也不好咄咄逼人,否则,倒显得她无理取闹了,向杨集问道:“公子,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杨集给了张出尘一个精准的答桉,解释道:“朱雀卫是不可取代的,我让秋水她们学武,便是让她们作为朱雀卫的补充,如果发生意外,她们第一时间将阿颖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好让你们心无旁骛的御敌。”
秋水是内宅核心的丫头之首,颇有见识和雅量,而且她自小就跟着萧颖学“后宅管理”、“钱财管理”、“田产管理”,若是到了中等寒门当主妇,那绝对是绰绰有余。
这也是名门望族讲究门当户对的原因之一。
如果娶到一个名门望族的女子,不仅得到丰厚嫁妆,还能得到一许多陪嫁而来的管理型人才,至于借用其娘家人脉,倒是另外的了。
论武力,百个秋水都不够张出尘杀,可是论及大局观,奴隶和杀手出身的张出尘却是远远不如秋水这种丫头。
这倒不是说张出尘傻,相反,她和柳如眉、慕容弦月、柳絮、鲜于芳等人都很聪明,否则也不会像个特种兵那般样样精通了。关键是学习的方向不一样,她们在杨素府上学的就是与杀人有关、掩饰身份有关的知识;至于什么“后宅管理”、“钱财管理”、“田产管理”与她们这些杀手有什么关系?用不着学。但如果她们专注于这些,秋水又哪比得上?
“哦!那我明白了。”杨集和秋水的话如出一辙,但地位不同,效果自然不一样,张出尘听了杨集的话,也放心了。
杨集安抚了张出尘,又说道:“出尘,你们教秋月她们武艺、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秋水和秋月她们也可教你们持家之道。若是来日嫁了人,你们总是要管家的,提前学这些,也不至于被下人蒙蔽。”
最后这番话,杨集是有感而发,若是杨丽华懂得这些,又怎么可能沦落到这地步?
但是他这一番嫁人之话,不仅说得张出尘脸颊粉红,眸光低垂,就是柳絮、鲜于芳也是芳心震颤,脉脉的看了杨集一眼,白腻如雪的脸颊浮起澹澹晕红,心中怅然的想道:大王/公子当真要将我外嫁么?
杨集见到几女神色古怪,稍一沉吟,便吩咐侍卫们将名册、资料送去中殿外书房,然后给诸女安排了任务:“秋水、秋月,去打一盆热水来中殿外书房,我要洗把脸。慕容弦月、柳絮、鲜于芳,你二人带新月和眉月去朱雀卫军营,让她们熟悉熟悉日常训练课程。”
“喏!”众女欠身应命,快步离开。一下子,便只剩下一个张出尘。
杨集关心的问道:“出尘,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你说出来,我去收拾他。”
自打张夫人改嫁以后,张出尘就像只瘟鸡一般,成天无精打采、半死不活,彷佛失去了生机和活力似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虽然她什么都不说,平时照常做事,但杨集知道她有心结,而且这个心结还不小。
张出尘抬眸看了杨集一眼,见他目光温润,语气也充满了关怀,芳心一阵酸楚,她摇了摇头,眼圈儿却是突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她急忙扭过头去。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杨集见状,顿时慌了手脚。这姑娘素来好强,怎么弄成了这样子?
张出尘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芳心顿时一暖,她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倔强的盯着杨集道:“公子,我没事儿。”说着说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忽的大颗大颗掉落下来。
她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道:“公子,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难受……”
杨集呆住了,柔声道:“出尘,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尽管说出来,让我也高……咳,让我帮你分析分析。”
张出尘一张俏丽、明媚的瓜子脸上也有几分绯红,抽抽泣泣着说道:“公子,阿娘嫁给了义父,下半身有了一个着落;而且他们对我的疼爱,远胜以往,我本该高兴才是,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面对他们,我感觉我就是一个多余的外人,我心里好生难受。呜呜呜呜……”说着,肩膀轻动耸动,已经忍不住便哭出声来。
“……”杨集不知从何劝说,空泛的安慰道:“他们毕竟成婚不久,而你又是刚从凉州到来,他们担心你有其他想法,对你客气是难免的,等过了这一段时间,一切都会回复原处。这样好了,我给你放几个月的假,你陪着他们,慢慢适应这种全新的关系。”
“公子也不要我了么?”张出尘一碰到杨集关怀的目光,再也忍不住了,忽然蹲了下去,呜呜呜呜的痛哭出声。
杨集如同被点了穴一般,呆愣在了原地,见回廓之上,有人跓足,便挥了挥手,让他们滚蛋。而后也蹲了下来,感觉张出尘哭得差不多了,才说道:“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你是不可或缺的,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呢?”
“果真?”张出尘抬着脑袋,注视着杨集。
杨集啼笑皆非的说道:“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嫁人了。”
这话不假,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小姑娘”,若是骤然换了新人,他真的不适应。
“是吗?”张出尘不太确实,又问道。
“当然了。”杨集说着,忍不住伸手揩拭少女脸颊上的泪珠。
说来,这是他第一次摸张出尘的脸颊,“小姑娘”脸颊肌肤碰上有着一股独属于青春少女的柔软、滑腻。这时楚楚可怜,竟给人一种任君采撷的感觉。
“公子……”张出尘此刻感受到公子那略有些茧子的手落在脸上,只觉呼吸急促,一颗芳心砰砰的跳个不停。
“我已经习惯了你们、你的存在,又怎么可能不要你?尽管放心好了,只要你不嫁出去,你始终我身边的朱雀卫统领。”杨集给了她一个承诺,然后说道:“你也知道,我喜欢骗敌人,但是对于自己人,从未失言过。”
张出尘闻言,心尖儿一颤,俏脸顿时羞红,心情倒是一下子明媚起来,默默的站了起来,抽泣着说道:“那公子,我我我,我先走了。”
“嗯!”杨集也顺势而起,说道:“将诸位先生叫来中殿书房,我有事吩咐他们。对了,我又有新的任务了,也许明后天就要离开京城,届时,你和弦月陪我去。”
张出尘应了一声,清声道:“那公子,我去了。”说着,便逃避一般的离开了。
杨集看着远去的张出尘,暗自长叹一声,心头也有些无奈。
府中这些小姑娘,对他的依恋越来越深了,个个都有点儿黏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有妇之夫有哪点好。
不就是身为亲王么?不就是长得帅一点么?不就是嚣张一点么?除了这些以外,貌似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