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都之前,杨广通过杨集,以官府的名义从独孤敏手中买回了许多地段好的土地;杨广想到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而是国库,索性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开出了远高市价的价钱,使独孤敏大赚一笔。
买到了土地,杨广又令让工部、将作监修建许多大小不等、精致不等的府邸,好让他赏赐王公大臣。
迁都之后,杨广便将这座恢弘华丽的府邸赐予杨素,以作杨家“总部”。整座楚国公占据劝善坊北曲一半,府内亭台楼宇华美奢靡,只是比照独孤敏自建的卫王府,却是稍逊一筹。由于杨氏子弟、奴仆都是府前帮忙了,宽阔的府内显得冷清。
杨集、高颎给杨素灵位上香后,便在杨约、杨慎、杨玄感、杨玄纵四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前堂“贵客厅”。
六人分主宾坐下不久,杨素遗霜杨郑氏步入大厅,向杨集、高颎表示感谢,然后指挥的侍女将刚刚泡好的茶壶一一放在六人面前桉几上;待到侍女离开,她昂然坐到空着的主位之上。
不走了!
凋花窗户敞开,可见细密雨丝淅淅沥沥的打在窗外花树的片子上,发出滴滴答答轻响,透出一股自然灵动韵律,非但没有让人感到心烦意燥,反而生出一种宁和静谧的悠然。然而厅中气氛在这雨水的淅沥声中,却因为杨郑氏的存在,显得比较尴尬和怪异……
作为大隋时期的世家大族,弘农杨氏上可追朔到西汉开国功臣杨喜,杨喜因斩杀项羽有功而被汉高祖赐封赤泉侯。到了东汉末年,以清廉着称的东汉太尉杨秉,开始发力;杨秉儿子杨赐、孙子杨彪也是东汉太尉,在三代太尉的努力下,杨家正式步入顶级贵族行列,但是杨彪和杨修父子因忠心汉室而遭到猜忌、杀戮,于是杨氏没落了下来。
到了西晋时期,太傅杨骏与其弟杨珧、杨济势倾天下,时人有“三杨”之号,但是他们以外戚身份专权被诛三族;东晋时期,杨亮父子又因为“晚过江,婚宦失类”而遭到排挤,成为“以武干取职”的伧荒武将,并最终被桓玄、宋武帝刘裕杀害;这便导致弘农杨氏在魏晋时期并未转型为类似五姓七宗的高门士族。
直到隋太祖杨忠在北周时期归籍弘农杨氏;直到杨坚代周建隋,并且大量任用诸如杨雄、杨达、杨尚希、杨异、杨文纪、杨文思、杨再思、杨素、杨约等等优秀族人,弘农杨氏因而大兴,
杨忠这一脉成了皇族,是划分蛋糕的群体,地位变得十分超然,未免引起其他高门士族不满,并没有过度掺合到天下高门的明争暗斗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脉说是弘农杨氏也可、说不是也没错。
既然这脉当起了划分利益的裁判,那么弘农杨氏也“不指望”他们了,于是视杨素为首领,杨素虽不是族长,但谁都知道他是实际上的族长。
弘农杨氏明处有杨素等人在朝堂上力争,暗中又有皇族偏袒,使家族在实力上,首次盖过五姓七宗里的任何一宗,家风亦是非常好。
然则这个杨郑氏却是一个奇葩,她生性性情刚烈、妒忌心强,又生于长于“以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的时代,加上杨素长期征战、长期在外为官,一走就是几月、几年,留下杨郑氏在家照料家少,故而是这一脉有大功臣;杨素感念其恩、对其相敬如宾,哪怕被她差点害死全家,也不曾做出休妻之事。
对于她,杨素都害怕;更别说被她教育长大的杨约、杨慎以及杨玄感兄弟了。
见她“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不识趣的赖着不走;杨家四人又是尴尬、又是为难和无奈。
良久,杨约终是打破沉默,轻咳一声,向杨集和高颎客套道:“我记得大王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即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对于此言,以前还不置可否。如今,却是深切感受到了。”
“自家兄辞世以后,诸多王公大臣除了报丧当天、出殡之日,其他时候皆是避而不出,只派家中子弟前来吊唁。也只有大王、高公不时前来吊孝。”
“兄长言之不错!”杨慎捧跟道:“这便是《东观汉记·王霸传》说的‘颍川从我者皆逝,而子独留,始验疾风知劲草。’”
高颎没有接话,将“主动权”交给了杨集;实际上,他也是奉命前来申饬杨家的,这是杨广生怕杨集直来直去的谈话风格,触动杨家敏感神经,把事情办砸了,便让老谋深算的高颎前来把关。而且他先后派出两名重臣前来,既是表示他对杨家的重视,也是表示他杨家各种骚操作的不满,希望杨家人知道皇帝已经仁至义尽了,但愿杨家识趣的见好就收,别再让他为难。
杨集见他们归咎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便看着杨约,澹澹的问道:“内史令可知这是为何?”
“都不是外人,还请大王明示!”杨约拱手道。
杨集也没有卖关子,说道:“自司徒辞世至今,洛阳民意沸腾,为杨府大声呼喝的‘百姓’比比皆是。更有人指责圣人,说他‘厚死人薄死人’。强烈要求杨府中的某个人来继承相国、尚书令、左仆射、太子少师等职务。不明就里的百姓受到这些风声的影响,纷纷怒而鼓噪,使风声充斥整个洛阳、并向四周扩散。不仅圣人挨骂,还有民变之势。”
停顿了一下,杨集又说道:“另外还有人说,贵府要把司徒的法事持续九九八十一天,如果消息为真,那么这等规则,已经远远超过了先帝、先皇后了。这又进一步坐实了贵府目无君上、目无法纪的事实。”
杨家男人尚未说话,杨郑氏两条眉毛顿时竖起,拍着桌子、怒气冲冲朝着杨集吼:“你简直是胡说八道、嫁祸于人。”随即又撒泼道:“我家一门忠良,为大隋立下汗马功劳,便是圣人到了这里,也执礼甚恭,你是卫王又怎么了?仗着自己是皇族就能嫁祸于人了?”
杨集知道老太太是个不进油盐的狠人,跟她计较是没用的,也说不过她,自顾自的说道:“一旦事态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散布流言者和闻声鼓噪的百姓,或许没事,可贵府上下不但是流言蜚语的受益者、又有目无君上的‘九九八十一天法事’左证,势力遭到朝廷惨烈打击。”
这番话,彷佛一只大锤狠狠在脑门上捶了一下,杨郑氏只觉得眼前一花,差点摔倒在宽大的主位之上,满腔怒火也在这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无边的惊惧升起。
她脾气是不好,可不表示她傻。
自古以来,民变都是天大的事情,必须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
流言蜚语的发起者、鼓动者或许是查不出来;而参与者是天下的基石百姓,所谓法不责众,朝廷绝对不会将多不胜数的百姓尽数斩杀。那么最后承担责任的一方,就只能是杨家。
正是因为他们杨家大办丧事,才造成流言蜚语滋生,而他们杨家又是群情激愤、洛阳哗乱的受益方,如果再加上杨集说的“目无君上的‘九九八十一天法事’左证”……那么最后但凡是人,都认为是杨家暗中操作。
梳理至此,杨郑氏脸若死灰!
杨郑氏经历大风大浪无数,心志甚坚;她且如此,更别说是六个心怀鬼胎的杨家男人了。
此时此刻,杨约、杨慎、杨玄感、杨玄纵身体如筛糠一般颤抖,脸上冷汗涔涔,眼中满是末日来临的恐惧。
愚民最容易被扇动,这一点他们心知肚明。他们为了达到上位目的,便始终没有拆队灵棚,以这种静默的方式向皇帝示威,与此同时,又利用流言蜚语挑拨百姓、扇动民意;而早朝上的联合辞职,则是争取杨素部属的风情心。
在民意沸腾、局势动荡、军方支持的情况下,他们觉得杨广会向他们妥协。
可杨集现在这一说,方才意识到他们干了非常愚蠢的事,正把杨家带向绝地。
见到自己镇住了杨家人,杨集也不客气了,他站了起来,冷冷的说道:“封德彝人品虽然不行,可他有段话却说对了——‘对外,尔等只会采用不入流的手段钻营,可悲可笑的是,竟然以为旁人看不透尔等以退为进、装疯卖惨的伎俩。’”
“对于你们做出来的一切,以及用意,圣人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他让我告诉你们:他敬重司徒、顾念情分,可他和司徒的情分不是你们能够拿来为所欲为的,也不是你们执法犯法、扇动民意、挟持皇帝的理由。”
“念在司徒份上,圣人不会跟你们计较的,但也是最后一次;你们的联合辞职,他也不批准了,甚至还会授予杨玄感礼部尚书之职,明年开春即可上任。”杨集现在是代表皇帝说话,故而直呼其名。
“谢圣人!”杨约、杨玄感等人面色惨白的站了起来。
杨集顿了一顿,又说道:“司徒的法事虽然还未到期,可杨内史令是国之干臣,是圣人离不开的重臣,还请诸位以国事为重,抽出时间将当前乱象平息。”
杨约的身躯轻轻晃了晃,涩声道:“老臣遵旨!”
杨郑氏呆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只感到彻骨生寒。
她听到这里,便料到这些不争气的混蛋,背着她干出了许许多多丑事。
虽然杨玄感获得一个礼部尚书的承诺,但皇帝这是念着杨素情份、功绩,给了他们一个体面。自此之后,皇帝心中已经把他们彻底摒弃了。
她颤微微的站了起来,哆嗦着嘴唇,向肃然站立的高颎颤声问道:“高公,他们、这些混蛋,究竟做了什么?”
高颎略一沉吟,摇头叹息道:“该说的,卫王其实已经全说了。具体如何,老夫人还是问内史令和令郎吧!”
对于杨家这些“中流砥柱”,高颎也蛮无语的。
杨素是杨广上位的头号功臣,光是这一个,就足以庇护杨家三到四代,可是这道连他都没有的保命符,却被这些蠢才消耗了干净。而且议事堂九相中,杨素代表中原士族发声,自他作古后,内史令杨约便是独一无二的人选,可如今,也飞走了。
此外,还交恶了皇帝!
更重要的,流言蜚语闹得沸沸扬扬,以这些“中流砥柱”的水准,怕是做不出一个令皇帝满意的结果。
到时候……
唉!
真是一言难尽呐。
杨郑氏慢慢的冷静了下来,她向杨集行了一礼,道:“老妇方才关心情切,冲撞了大王,还望大王勿怪。”
杨集拱手道:“不敢当,若是老夫人再无吩咐,晚辈回宫复命了,圣人正等着呢。”
杨郑氏忽然服软道歉,杨集几乎不用猜,也知道她下一步是动之以情,希望自己念在杨素的情份上,照顾杨家。
因为他老娘也是这样子,老娘耍无赖起来,便是杨坚、独孤皇后都要退避三舍,而这个更加彪悍,又岂是他能应付得了的?
“老朽也是奉命而来,正好一道入宫复命。”高颎见杨郑氏正准备看向自己,也连忙表态。
杨郑氏面色一僵,无奈道:“玄纵,送卫王、高公!”
待到杨玄纵送走杨集、高颎,堂中陷入一片死寂。
杨郑氏脸色忽然变得异常难看起来,她像一头凶悍的母老虎一般,锋利的目光不断在杨约、杨慎、杨玄感脸上扫视着。
对面这双锋芒毕露的目光,别说是身为儿子的杨玄感了,便是小叔子杨约、杨慎,也是心头打鼓。
三人都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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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史上的杨玄感志大才疏、有勇无谋,长期生活在杨素这棵大树之下,杨素逝世前后,他根本就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这也是本书、这个人设的由来。求月票、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