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近来阴雨绵绵,时至辰时,东天空方才泛起一抹鱼肚白,大兴殿内灯光辉煌,数百盏宫灯将整座大殿照得形同白昼。大兴殿是洛阳皇宫第二大殿,无数根多人才能合抱的楠木大圆柱矗立在大殿之上,共同撑起一座足以足以容纳万人的宏伟大殿。
规模之宏大雄伟、气势之磅礴、陈饰之华美壮丽,便是大兴宫第一大殿大兴殿也远远不如。
殿内自北而南,共分为五个阶梯一般的平台,最顶端高处便是皇帝宝座,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脚下万千臣民,森严威重,令人莫敢直视。
凋龙画凤的丹陛之下,则是太子专用的平台;接下来是皇族专用平台、五品高官专用平台;最后才是五品以来官员专用,这层平台也是最为宽阔的一层,直抵正南方的大业门。
这种划分,既代表了等级之森严,同时也在激励最底层官员,仿佛时刻都在告诉他们:只要你有本事、有功绩,你就可以更上一层。
不过规矩虽死,人却是活的,朝廷为了方便官员奏事、听政,特许中枢底层官员站到所属的侍郎、寺卿、少卿、监、令、少监、大将军、将军席位之后;地方官员也有这个权力,刺史和长史归民部、通守归刑部、司马归兵部。区别的是,他们在高官这个阶梯没有坐位,只能站在本部本司长官席位后面。如果没事,也可坐到乖乖的坐在自己的席位上聆听。
辰时正,近千名王公大臣、文武官分列左右,按品阶入席,位于高位那层平台前方的各部主官,向来是朝会上的发言者。
从地方来的官员也有近千人,这其中,既有河南府的官员,也有入朝述职的官员和各地驻京官员,他们依品级坐在最低那一层。他们也是可以发言权的人,但他们说的一般都是涉关自身事务,比如朝会谈到某地灾情、建设、官场之类的议题时,正好入朝的该地官员可以适时发言。
另外还有数千名勋官、散官、爵官等非职事官员,这类官员属于吃干饭的群体,他们向来都是旁听者,如果没有涉及自身利益,他们很少表达意见。
朝廷未免影响办公效率,都会在头一天定下次日早朝的议题,好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和应对之策,到了第二天早朝,即可三下五除二的处理干净。这样就能保证大臣们不会因为朝会耽搁政务。但今天是礼仪性质的朔朝,所以昨天没有什么议题下发、今天没有什么要事,大家认为至多半个时辰就会结束,这也使殿内的气氛十分轻松。
由于皇帝杨广还没到,臣子们都在低声谈论着什么,诸多声音汇到一处,使大殿内嗡嗡作响。
“当、当、当!”时间过了辰时一刻,内侍立刻敲响殿内编钟,以示皇帝将至,让大家保持安静。钟声停止,紧接着便传出了一阵礼乐声,直阁将军一声高喝,“圣人驾到!”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官员们纷纷肃然起立迎驾。殿端两边侧门通道内,各自出现两队挎刀禁卫。他们可不是摆设般的仪仗队,而是负责拿人的直阁禁卫,每个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他们目不斜视,径自向门口延伸,每隔五步站立两人、前后各一,就位之后,如长枪一般立在墙壁和大圆柱之间。
巍然不动,气势睥睨。
紧接其后,数百名手执各种仪仗的侍卫,踩着时间点鱼贯拥出,顿时黄罗招展、旗幡林立;金瓜长戟、气势威严。其后是二十四名端着金盘内侍、八名打着长柄羽扇宫女,最后是一名宦官挑着黄罗伞盖,簇拥着帝王冕服、头戴十二旒冠大隋皇帝出现。
杨广走到龙榻前,继而面向诸臣,数千名官员躬身施礼,“拜见圣人!”
杨广在龙榻上缓缓坐下,这才缓缓抬手道:“众卿平身”
宫殿设计得十分巧妙,杨广即使声音不高,回声却很大,使他的声音能够轻松传到大门之前,保证每个人都都听到。
“谢圣人。”众臣纷纷站直身子,随着“当”的一声钟鸣,各自落座。
整个流程,仪式感十足;说是掐秒走每个流程,亦不为过,同时也是古往今来的异族向往却学不了的文明、文化、礼仪!
远的不说,启民可汗就很羡慕、仰慕,他甚至请求杨坚,希望杨坚允许他把这一套带去突厥;杨坚和杨广一样,都以恢复和推广汉家文明为己任,不仅爽快的答应了启民可汗的请求,还派出宫延礼仪师去教。可突厥人的生活习性和大隋百姓截然不同,不管宫延礼仪师怎么教都教不会。
启民可汗勉强摆出这种阵仗,但却不伦不类,落得个东施效颦、贻笑大方的下场,不过他本人却是乐在其中、十分享受这种至高无上的感觉。
随着群臣入座,朝会正式开始。
如往常望朔朝会一样,大幕开启之前,应由礼部奉上贺表,代表天下臣民班念诵贺表,以为敬贺。
贺表内容如同汉大赋一般,讲究骈四俪六、辞藻华丽、追求形势上的华美。而礼部尚书崔仲方乃是博陵崔氏的杰出人物,他文辞优美、才气横溢,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他。
崔仲方少好读书、有文武才干、明经及第,虽然六十有七,可身形笔直、气度不凡,他手捧贺表站在大殿中间,抑扬顿挫、情绪起伏的念诵着。
他纸书、活字印刷术开始推广之时,曾与太学博士郑善愿、太学博士王隆发起了“禁书令”。就在他们三人与杨集、杨素、牛弘等人僵持不下之时,张瑾来了一个神助功。张瑾口出狂言,说“近日各州各县频频传来小股贼寇集中作乱的消息”,这句话彻底惹恼了杨坚,一怒之下,将四人免官为民。
到了杨谅造反之时,杨广考虑到河北大地官员多为山东士族子弟,便启用了崔仲方;崔仲方在战斗中立有功勋,官复民部侍郎之职;而后,杨广又血腥的清洗了北齐旧地官场,造成多地暴动频发,于是又升崔仲方为礼部尚书。
二崔因此联合诸多士族,出面安抚地方,使北齐旧地稳定了下来;杨广投桃报李,让崔仲方进位议事堂相国,终使他的朝廷和山东士族、齐地豪强的关系趋于缓和。
随着崔仲方清朗声音响起,一篇大唱赞歌、内容皆无的华章恍如碎玉清音一般,在大业殿内响起。
华章毕,崔仲方躬身道:“臣为圣人贺。”
杨广面上现出一抹笑意,抬手道:“崔尚书平身。”
然而崔仲方却并未如往常那样回班,而是整容敛色,拱手再拜杨广,朗声道:“臣崔仲方,昧死启奏圣人。”
殿内群臣闻言,面色忽变。
望朔朝不谈正事,若是没有突发大事,等到敬贺完毕,皇帝就会象征性封赏德高望重的民间宿老、封赏贞洁烈妇,而后,朝会结束。
可现在,崔仲方竟要昧死启奏?难道他要犯颜直谏不成?
与神色各异的文官相比,听贺表听得恹恹欲睡的武将们,精神却是陡然一振,饶有兴致的看着崔仲方。
面对惊异不定的目光,崔仲方视若无睹,沉声道:“国之大者,其法严方能治、德修方能兴、尊王方强盛、君明方臣贤。今圣人垂拱四海、励精图治,可谓千古难遇之圣君。然有蝇营狗苟之辈贪私利而忘大义、顾小家而舍大家。置王法于不顾、视律令如无物,诚可谓是国之奸佞!”
别看崔仲方瘦得像根竹竿似的,但是他中气十足,此刻气势雄浑,大殿之中不断回荡声音,更是将他衬托十分“伟岸高大”。
杨集听得暗自佩服不已,崔仲方的文采自然是没得说的,可是你弹劾杨家子弟也就罢了,但“贪私利而忘大义、顾小家而舍大家”就跑题了。
御榻之上,杨广听明白了,他一正神色,沉声问道:“崔尚书,不知你要弹劾何人?”
崔仲方挺胸抬头、一字一字的说道:“臣弹劾卫王杨集!”
杨集诧异无比,本来以为崔仲方是杨家的托儿,不料他竟然把矛头指向了自己,这倒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不过他也没有什么过激反应,仅仅只是盯向崔仲方看。
看他究竟能够拿出什么证据来!如果仅仅只是泛泛而谈、给自己冠上“莫须有”的罪名,再加以反击也不迟。
杨广的脸色“刷”的沉了下来,目光咄咄地看向崔仲方。这个崔仲方在贺献表之时发出如此谏言,而且弹劾的还是杨集,究竟是以为自己昏庸,还是别有用心?
群臣更是哗然一片,整个大殿瞬间就像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陡然炸开了!
杨集不久前灭契丹、巧取粟末靺鞨、逼降奚族、还利用粟末靺鞨消灭了十多万高句丽精兵,为大隋打开了进军辽东的良好局面。
这样的人、这样的功臣如果是蝇营狗苟之辈、国之奸佞?天下哪有“忠良”二字可言?
苏威、高颎、杨雄、萧琮、谈判归来的裴矩等人与杨集关系密切,但此刻神情凝重,心头尽皆涌起一股不妙之感。
他们和崔仲方共事数十载,知道此人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当年之所以败给杨集,完全是张瑾这个猪队友帮了倒忙,与崔仲方并没有半点关系。崔仲方沉寂了这么久,现在却忽然发难,定然有了充足的准备。
不过他们此刻和杨集一样,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想帮也帮不上,只能等待崔仲方出招,然后被动的一一化解了。
崔仲方面色坚定,清朗的声音掷地有声:“圣人,数千年以来,大乱之后必要大汉,唯有如此,一个国家方才国运昌隆。秦末大乱,汉之文景休兵止戈、休养生息、劝课农桑、兴修水利,出现了文景之治。汉之光武推行‘偃武修文’国策,发展生产、大兴儒学,奠定了后汉王朝近两百年基业。我大隋先帝对内以治、对外以德,使异族尽皆臣服。且看汉武帝拥有文景遗留庞大财富,却因为穷兵黩武,打得国库空虚、青壮尽丧。如今天下方安十余载,卫王为了扬个人之威名,于凉州集结重兵、日耗钱粮无数。此举于国不利、于民不利!”
这番话一出,武将们嘘声无数。
卫王每次出兵都是以战养战,打仗有赚无赔不说,事后还抢到数之不尽数的财富,然后用来改善凉州民生、兴修水利、建设直道。这谁不知晓?你还能更危言耸听一些吗?
而且凉州在卫王任职之前,是大隋最贫穷、最混乱的边州,百姓非但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到吐谷浑、党项、马贼时刻威胁,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自卫王去凉州任职以后,朝廷还像甩包袱一样、把几百万灾民扔给了他;可是他除了前三年需要朝廷资助以外,现在早已自给自足了。凉州现在或许还不如雍、豫、兖、冀、荆、扬、益七州富庶,却也远远超过了幽、青、徐、梁、交五州,便是并州也有所不如,长此以往,迟早会成为“纳税大户”。而治安和秩序方面,正是得益于一次次打赢异族、一次次扫荡境内不安分的贼子,这才使凉州治安冠绝天下。
凉州能有这等局面、美好远景,还不是卫王打仗?还不是卫王掠夺异族之财补给凉州?你崔仲方现在大放厥词,却说什么“卫王为了扬个人之威名……打仗于国不利、于民不利”,你问过凉州百姓没有?
苏威也看不下去了,他面色一凛,沉声喝道:“崔尚书,你说的什么话?问过凉州和幽州百姓没有?”
杨集闻言,却是稳如泰山,冷笑而不言,心底深处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一起针对他的有预谋、有组织、有计划的政治风暴。
“圣人,崔尚书乃是至理良言,圣君当以德抚万民,而不是妄加兵刑戮威,臣以为卫王在凉州执行的所谓的‘军备竞赛’,诚为不取!”接腔者杜正玄,他的先祖本是关中杜氏子弟,后迁于相州邺城,仁寿年间和弟弟杜正藏、杜正伦一同考中秀才,牛弘试其方略,正玄应对如流、下笔成章。现为秘书省丞、品级从五品上。
这时,兵部驾部郎中、柳述之弟柳逵也出班奏道:“圣明君王在朝,兴仁义而不妄兴刀兵,臣薛胃,亦认为卫王穷兵黩武之举不可取。”
“臣附议!”薛胃出班而奉,虽然只是三个字,但他是大权在握的大理寺卿,说话举足轻重。
“臣附议!”
“臣附议!”
“……”
刹那之间,山东士族官员纷纷响应,同时也代表了山东士族的态度,以及展示他们在朝堂上的存在。
而矛头,尽皆指向杨集。
他们的声音如若惊雷一般,令满殿官员哗然大作。
此刻的关陇派,却是一律保持沉默、冷眼旁观。
无他,山东士族也是关陇派的政敌,这一幕于他们而言,是狗咬狗。不管谁输,对于他们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如果势火不对,他们不介意踩弱势那一方。
至于江南派,附和之声也是连绵不断。
杨广冷峻的脸色上不见一丝笑容,目光逡巡着下方臣子,沉声问道:“诸卿还有什么高论,可一并言之。”言下之意很明显,如果尔等还是这么泛泛而谈,那就省省吧。
下方臣子能察觉出皇帝语气中的火气,无不心头凛然!
在一阵令人压抑的气氛中,崔仲方情知又该是自己出场了,他肃然道:“圣人,臣以为百官之言便是百姓的声音,大隋不宜舞干戚以扬武事,诚为忠直之言。”
实际上,大隋的死活与他们毫无关系、也不在乎,他们反对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穷兵黩武;他们反对的是重武轻文的国策、反对的是前不久面向全国的科举、反对的是一切不利于他们的新政;而这一切政策,都与杨集息息相关。
此刻他们紧紧抓住“穷兵黩武”这个主题,便有无数省悟过来的官员加以响应。
最终造就了席卷朝堂的大势、煌煌大势!
“哦?是吗?”杨广已经不耐烦了,冷冷的盯着崔仲方。
他本以为山东士族、南方士族搭上他的大船以后,会和皇族同心协力,一起干掉强势的关陇贵族,不料这些人不动则罢,一动竟然就向他的“代言人”开刀。
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