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完教育改革,虞世南、刘炫、刘焯告辞而去;外书房中,只剩下杨集和杨善会了。
窗外是一方坚冰覆盖的池塘,池畔的一树树梅迎霜傲雪,竞相绽开,红似火、白如雪、黄似金、粉如霞、绿如墨……五彩缤纷,瑰丽异常,让人看了心旷神怡。
虽然距离稍远,可是仍有阵阵芳香迎面扑来,清幽怡人、沁人心脾。
梅香茶香,不分彼此。
杨集感觉杨善会像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对自己说,不过对方没有开口,便提起茶壶,将翠色欲滴的茶汤注入两个茶盏之中;放下茶壶,将一盏茶推到‘心事重重’的杨善会面前,说道:“我们不是外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确实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疑问请教大王!”杨善会沉吟了一下,沉声道:“朝廷对凉州的人员调动,阴司马、萧刑曹他们的离开,令凉州官员人心浮动、人心惶惶,而薛世雄、钱世师、张须陀、杜如晦、韦云起、杨师道等人离开张掖之前,或明或暗的问我和李靖,朝廷是不是要对大王下手了?大王对此,可有准备?又怎么看待我们这些卫王系官员?”
说到这里,杨善会抬头看着杨集,续道:“其实,这也是我心中的疑问。”
杨善会足智多谋、目光长远,心知大隋的繁华稳定只是光鲜的表象,随着先帝杨坚和皇帝杨广对关陇贵族下手,随着武举、军改、科举、复学四制的颁行,大隋王朝的根基已经动摇、已经成了天下所有世家门阀想要推翻的对象,现在的大隋就像是坐在薪柴之上,只须一把大火,野心者就雨后春笋一般,纷纷破土而出。
若是乱象再起,作为各种新政的倡议者、执行人杨集,势必沦为第一个讨伐的对象。
同时,杨善会意识到杨集一直暗中布局,为或许发生的大世之争默默的积蓄力量;以前或许没有那么明显,但这次回了凉州之后,言谈举止与之前大相径庭,尤其在军事会议上那番“眼红者”企图夺功言论,分明就是凝聚人心。私底下和大家谈话时,也用“我们”代替了“我”,这个称呼上的改变,也是一种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凝聚人心的方式。
这是好事,但是杨善会心里很清楚,出身不高或不好的薛举、尉迟恭、李大亮、宗罗睺、宋正本、凌敬、郝瑗、王琮、韦云起等人,可以用恩义恩情感化;但是像薛世雄、钱世师、张须陀、杜如晦、杨师道这种人物的择主观念,跟薛举、尉迟恭这样的武将不同。
这种人不但有很强的主见,而且是朝廷的官员,他们效忠的对象是大隋王朝和皇帝,而不是杨集。如果这类人看不到利益和前景,势必在杨集势弱之时,袖手旁观;而看似团结一心、鼎盛无双的卫王系,极容易被政敌各个击破。
他现在问出这番话,是想知道杨集的底线在哪里,有没有想过积攒官面上的势力、有没有心思打造真真正正的卫王系。
“这是你最大的心病吧?”杨集敛去笑容,目光尖锐的看着杨善会。
杨善会毫不退缩的迎着杨集的目光,点头道:“这个问题若是得不到解答,我心头难安。”
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大王,一个派系的首领,就是这个派系的皇帝,‘皇帝’要学的第一个手段就是空手套白狼、画饼充饥,大王有了薛举、尉迟恭、李大亮、韦云起这等将帅之才以后,就得让这些人造势、吸引更多人才,然后用这些人才来强化自身,继而再吸引更多更厉害的人才,这样才能一步步壮大自己。”
“而大王要想收复官面上的人,恩义虽然少不了,但同时,还要展现出自己手腕和魄力以及潜力来,如果在人心惶惶之际,毫无作为,大家一定会渐行渐远。要是失去这些外围势力的拥护,这对真正的卫王系,绝非好事。而大王,也将成为一棵独秀于林的大树,承受不住各式各样的暴风雨的摧残。”
杨善会也是官面上的人,他怕杨集不敢向自己坦诚,便用了“皇帝”这等大逆不道的词汇,借助这些词汇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以及效忠之心。
杨集也听出了杨善会言下的态度,他深深的看了杨善会一眼,默默地做出了回应:“实不相瞒,我早已发现我们的处境将会越来越难,闲得无事之时,也考虑过如何应对这个天大难题。其实我把宋正本调去临桃,就是为卫王系准备一条后路,当然这只是其一,日后还会准备更多。”
听到此话,杨善会大为高兴,杨集这么说,说明他是真正当自己当作自己人了,他又问道:“大王此番担任西路军主帅,是不是担心军权旁落?”
杨集点了点头:“这是其一,其二,我担心薛世雄、薛世雄应对不了吐谷浑藏在湖泊、绿洲之中的军队。”
“大王!其实这些年以来,我也胡思乱想的考虑了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军权问题。”杨善会拱手道:“我认为国与国、派系与派系之间竞争,说到底都是人才的竞争、人才的较量。不管是文才也好,还是军中大将也罢,都要讲究公平公正。如果各军主将都是出自王府属官,外围大将将无出头之日,那谁还愿意为大王效死命?”
“仁寿元年至今的几年时间之内,大隋王朝基本上没有什么名将脱颖而出,好不容易出现了能征善战、德行俱佳的史祥、段文振、李景、杨义臣,可是前面三人入朝为官,失去了实际的军权,而杨义臣更是不断‘挪窝’。反倒是凉州这边可谓名将辈出,年轻大将逐渐成熟,哪个不能独当一方?北齐和南陈屡战屡败、直到灭亡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失去了军权。”
杨集问道:“那你觉得造成这样局面的主因是什么?”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我们可以从国势上谈,以国势为比喻。”杨善会缓缓的说道:“我认为齐、陈两国任用无能之士掌兵只是一种表象,根本原因还是军权的平衡制度不好,其实北周和大隋在军权方面也是严重失衡。国如此,派系亦然。”
“我们卫王系是因为大王亲自统军打仗,所以弥补卫王系内部制度上的缺陷,其他派系就没有这个机会了。可大王毕竟是一派之首,是我们的主公。如果处置不好,也会重蹈宇文述派系、关陇派的覆辙,我认为我们要建立一个非常平衡的制度,让每个人都有发挥才华的机会。”
“愚以为大王身为首领、主公,理当坐镇张掖、总揽八方,而不是像勐将那样冲锋陷阵,项羽就是成也武功、败也武功。他乃是无敌于天下的第一勐将,武艺无人可及,可刘邦那等武艺不堪之人,为何能够逆势而为、将他打得节节败退?就是因为纵横天下需要的是谋略、是手段、是知人善用,而不是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说到这里,杨善会开始批评杨集了:“这一点,大王在政务上表现得非常好,每个文官都是各司其职、人尽其才。但是军事上,却不行,更不应该亲自带兵。”
“我为何这么说?因为大王乃是大隋军神、战神,而两个名美称,是大王凝聚人心、吸引人才的最有力的神器,所以大王绝对不能败,否则,很难凝聚人才、吸引人才,也不利于麾下将领的发挥。”
正式效忠的杨善会,有了开诚布公的说话机会,便将积压在心头的问题,全部说了出来。
“你说的,全都没错!实际上,我也不想事事都亲力亲为,但我有我的无奈和难处!就拿这场战争来说吧,我这个所谓的战神军神若是不上阵,圣人怎么想?朝廷那帮人又怎么想?”杨集苦笑道:“圣人会认为我心有怨言、消极怠工,赢了还好,如果此战以失败告终,他将失望透顶,不再信任于我。而朝中要员也有了攻计我的理由和借口,两相结合,我立马完蛋。所以有些战争,我必须去打。所以此战并非是我逞能、非要剥夺将军们立功的机会,而是不得不尔。”
杨集望着这名心腹爱将,继续说道:“政务上,我努力将权力下手。而在军事上,我其实也想把权力下放,然后当个甩手掌柜,这样既能人尽其才,也能让朝廷减轻疑心。但是我们头上还有一个强而有力的朝廷。你以后,要把自己把当成一名中枢要员、以派系首领和宰相的眼光来看待各种事情,而不能局限于一域。否则,会吃大亏的。”
人所处的高度不一样,看待和考虑的问题的眼光自然也不同,杨善会只是一州长史,没有在中枢当过大官,所以他只是以派系之争的眼光来看待问题,甚至不太理解杨集为何每战必争;此时听了杨集的话,顿时有一种如梦初醒、醍醐灌顶的感觉,同时也终于理解杨集的难处了。
此刻,他既感到惭愧又感到羞愧,苦笑着向杨集拱手道:“是卑职格局小、眼光浅,误会了大王!”
“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以前没有交待清楚。”杨集说道。
默然半晌,杨善会又道:“大王,此番是我凉州单独作战,你又因为凝冻灾害减兵、减物,若是此战不顺,又该如何是好?”
“我对我们的军队有信心,此战必胜无疑。”杨集笑了笑,目光诡异的向杨善会说道:“如果不顺,或是吃了败仗,那我就说自己生病了,是麾下的行军长史、行军司马擅自作主。你认为此法如何?”
“此法可行!”杨善会双眼一亮,拱手道:“战事万一真的不顺,卑职来扛。”
杨集闻言无语:“……”
此法,其实是和李世民学的。李世民奉命西征薛举的时候,唐军把兵营陈于高墌城西南,列阵示威,后军未加防御。薛举调集军队,以精锐铁骑背后抄袭唐军后军,唐军八大总管尽皆战败,唐军士卒死者过半,唐军大将慕容罗睺、李安远、刘弘基等人尽皆成了薛举的俘虏。李世民见大势已去,领军逃回关中。
唐朝在战后追究责任时,却是李世民在开战之前就生了重病,一切都是行军长史是刘文静与殷开山擅自作主,于是刘文静和殷开山都被免职、除名为民。
而生了重病的李世民,屁事都没有。
然而这个杨善会,竟然当真了?
真以为此行必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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