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要商议之事,主要是与杨集凯旋之军有关。大隋立国至今,几乎是无年不战,而结果是战无不胜;但是杨广觉得大隋在对外战争中,没有灭过一个国家。
虽然不可一世突厥汗国被大隋打得四分五裂了,可是阿史那家族还在,而且阿史那家族子弟还建立了东/突厥、西突厥二部,所以突厥不能算成灭了国。而契丹和投降大隋的奚族、粟末靺鞨历史悠久是不假,可它们并没有建国,也不能算成是亡国。
算来算去,只有吐谷浑算是一个有实力的国家了;而今,这个有着两百九十多年历史的国家,在他为帝期间被大隋打得亡国了,杨集觉得怎么也要好生庆祝一下、怎么也要好生犒劳一下“辛苦”作战的百战雄师。
对于杨广这个想法,众臣想法一致,都认为新朝要有新气象;尽管大业朝的政策制度都给百姓带来安定生活,但杨谅曾经统率过的并州、冀州被杨广为首的朝廷打过一轮,这两个州的百姓归属心并不是很重。他们认可大隋统治,却未必认可杨广和杨广为首的朝廷。
杨氏兄弟内战给这两州百姓带来深重灾难,现在要做到民心所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为此,重臣们对于杨集此次辉煌的胜利、以及杨广大为庆祝的想法,异口同声的赞成大势宣扬,以这场酣畅淋漓、干脆利落的大胜之威震慑两州,之后再一步步去治理、去安抚饱受战争之苦的百姓。同时也是让其他州郡百姓知道大业朝和以前一样强大、大业帝和先帝一样是有为之君。
见大家口径一致、无人反对,杨广因为私钱带来的不快和不爽,顿时烟消云散,便下令传膳,打算和尚未吃午饭重臣们一起吃。然而膳食还没摆上安仁殿膳堂,杨集却忽然“闯”了进来。
大姑君臣看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功臣,全都傻了眼了。
他们刚说筹办一场夹道欢迎的隆重的入城礼,此举既是彰显大业朝铁血雄师的风采,也是让杨集和凯旋之军享受全城欢呼、全城注目的荣耀,但是这个家伙,怎么就到了呢?
这、这个入城礼还咋办?
还要不要办?
“你怎么来了?”杨广一头黑线的看着杨集,木讷的问了一句。
杨集感到气氛不对劲,顿时讪讪一笑,试探着向杨广问道:“圣人,那我回去沐浴更衣再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杨广看到杨集一脸无辜模样,就感到有些头疼,杨昭前天回到西京,他说杨集应该四天后方能抵达西京,然而这家伙来得实在是太快了,他想了想,说道:“我说的是,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军情似火、刻不容缓,我当然要来得快了。难道我来晚了?”杨集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杨广,说道:“太子出发的第二天,我就动身了,伴驾北巡的军队则要晚一天。”
杨广感到还有救,连忙问道:“军队到了何处?”
“应当从扶风郿县进入京兆武功县了。”此番伴驾北巡,除了杨集本人以外,还有杨义臣、张定和等将率领的三万凉州精兵,如今正由杨义臣在后面带着。杨集虽然早提前一天出发,可他老婆儿子一并带了来,东进的速度不如军队快,当他们一家子到了扶风郡的时候,已经是首尾相接,都在同一郡了。
这还不是急行军,如果换成是急行军,杨义臣等人率领的大军,此刻连洛阳都过了。
听了此话,杨广抚额长叹。
他大意了、太大意了!忽略了杨集惊人的行军速度。
记得仁寿四年先帝病重于仁寿宫时,杨集奉他之命率军入朝待命,他在没有圣命的情况下,仅仅只是用了两天三夜的时间,就闯关过境,成功把军队开到扶风岐山县的仁寿宫。如今的凉州军虽然还是边军,但是这一回是有过境圣命的,自然远比上次轻松了。
一片死寂之中,礼部尚书杨玄感站起身来,向杨广拱手一礼,硬着头皮问道:“圣人,还要不要办入城之礼?”
礼部主管朝廷中的礼仪、祭祀、宴餐、贡举等事,而凯旋之军入城,自然也是礼部管。他们这边把流程都拟定好了,就等杨集和杨义臣凯旋大军配合,然而杨集却来了,杨玄感自然不能不闻不问了。
杨广瞪了杨玄感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大军都快入京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全城皆知,还办个屁的入城之礼啊!”
杨玄感碰了一鼻子灰,讷讷而退。
“由于你来得太快,你自己错过一次名传千古的荣耀。”杨广向杨集说道:“本来呢,我们是打算让你在朱雀门献俘,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知道是知道,但我无所谓!”杨集点了点头,当年他们打败步迦可汗以后,朝廷就在朱雀门举办了盛大的献俘、夸功仪式。当时据杨广说,能够在朱雀门献俘的殊荣只有杨广一人享受到。杨广灭陈国、结束南北分裂数百年的局面,使天下再次统一,所以他班师回朝的时候,杨坚“亲御朱雀门劳凯旋师,因行庆赏,自门外夹道列布帛之积,达于南郭,以次颁给,所费三百余万段”。朱雀门见证了天下统一的欢庆时刻,也由此拉开大隋王朝繁华的序章。
杨爽、杨素、杨广、史万岁、达奚长儒等人此后虽然都先后取得了重大胜利,但献俘仪式都是在宫城南门广阳门(承天门)举办;这也导致朱雀门献俘变得异常困难,但也说明在此门献俘是大隋军人的无上荣誉。
杨谅之乱被平定那一战,虽然对杨广意义重大,但此战一是兄弟之争、二是正处于国丧时期,因而连仪式都没有办。
杨广不想说话了,心说你是无所谓,可我有所谓啊!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作罢了。听说杨集是来混饭的,连忙让人加个席位。
这里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宴,但参与的重臣比较多,席位自然是不能出错的。
一眼看去,年纪最小的杨集高坐首席,成了名符其实的百官之首。对此,诸臣难免心有滴咕。
在古怪的气氛吃罢午膳,众臣识趣告退。安仁殿内只剩下杨广和杨集了。
“金刚奴,吐谷浑这场战役,你打得相当漂亮。你们在吐谷浑的作为,我已经从奏疏、信件中大致了解了一些,这其中经达一定是精彩万分……来来来,坐下说。”带着杨集来到后苑奉茶,杨广笑着说道:“我这个当皇帝的,除了关中、洛阳以外,其他地方无法涉足,哪怕去了一些地方,可地方官根本不会让我看到真实风貌。所以我名为皇帝,可是中枢之上君臣之中,论起对天下最不了解的人,非我莫属。你跟我细细说说,此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又是怎么考虑的?”
“此次战役,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不过战争过程之中,反而没什么好讲的。”杨集大致阐述了这一场战斗,最后做了个总结:“简单来说,就是‘“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个‘妙’指的是灵活多变、不局限于纸面上的战略思路。我这个主帅只是在大局上进行把控;至于别的地方,其实都是由各军大将配合着打。东部战场是张须陀、慕容三藏、李靖、杨义臣、梁元礼等人负责,我管都没管他们;而西部战场,也是薛世雄、钱世雄、麦铁杖、权旭、李大亮等人在打。故而论起此战的作用,我其实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杨广闻言却是哈哈大笑起来,竖指而赞道:“你看似无关紧要,可实际上,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一切都离不开你。这就是用兵的最高境界,也是一名主帅应该做的事,如果你扛着武器上阵,那就对不住‘尚书令’和‘卫王’这两尊神位了。”
杨广想到杨集所说的“不过战争过程之中,反而没什么好讲的。”,觉得话中有话,便又问道:“听你的意思,战前战后,反而有好讲的了?”
“可是这么说。”杨集也不否认,点头道:“战前,压力还是挺大的,一是敌军势大,西海气候异常;二是来自凉州灾情;三是来自朝堂。前两者都在掌控之中,还好说。后者,则是让气都差点喘不过来。”
听到这里,杨广脸上笑容敛去,神情严肃的说道:“我在洛阳也听过这些,在你出兵期间,不但有人上疏弹劾你,京城还有各种难听的风言风语,我杀了一批、抓了一批,这才使谣言压了下去,凉州那边又是什么情况?”
“最为典型的说法,便是说我拥兵自重、拥贼自重、图谋不轨。”杨集看了杨广一眼,实话实说道:“我认为是有些人眼见吐谷浑苟延残喘、灭国之功唾手可得,所以刻意散布这种流言蜚语;目的是让我主动放弃主帅之权、让凉州将士主动放弃灭国之功,好让他们摘取凉州上下经营多年的成果。”
“这就是我让你今年务必灭掉吐谷浑的重要原因之一,省得让人眼红。”杨广脸上已是一片冷然之色:“大隋内部有坏人啊!总是有人见不得我大隋好、见不得我皇族上下一心。”
杨广注视着杨集,认真的说道:“金刚奴,我还是那句话——京城有我,一切放心。”
杨集说道:“我就是知道阿兄明辨是非,所以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否则的话,我早就跑回来了,哪还打什么仗啊?”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杨广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推心置腹的话了,也没人敢像杨集这么与他对话,此时被人相信所带来的感觉,令他心头暖洋洋的,不过他不善于扇情,并没有说什么肉麻的话,只是默默的放在心上。
接着又说道:“古往今来,能让中原王朝走向衰弱的力量,从来就不是什么异族,而是内斗。强大的国力在内斗中消耗殆尽,从而给了北方异族南下的战机。”
“我这些年以来,一直在想秦朝,一直思考强大的秦朝为何二世而亡。”说到这里,杨广看着杨集不说话了,好像在说“你得配合一下啊”。
杨集识趣的捧了个跟:“但不知秦朝为何而亡?”
“一是胡亥无能;二是他严重缺乏自信、猜忌之心太重,所以在谗臣蛊惑之下,把人才鼎盛的嬴氏皇族杀得一干二净,导致乱世到来之时,嬴氏连个有能力的宗族子弟都没有。而这种蠢事,也只有胡亥之类的昏君来干。”杨广说道:“我朝比起结束乱世的秦朝更复杂,反对我们杨家的势力更多、更强大,所以胡亥闷头诛杀宗族这种蠢事,绝不能、绝不会出现在我大隋。”
说起来,杨广这个观点也是杨集带来的变化之一,其实史上的隋朝,也没有一个能打的宗族子弟;一方面是杨家人丁稀少,另一方面是杨广也跟胡亥一样,虽然他没有杀人,可是却把宗族子弟给发配了,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杨集和杨纶了。
哥俩由于关系好,给杨广一口气拿下了。但现在,这哥俩非但没有被流放,反而和杨智积、杨静成了土皇帝一般的州牧;而四人以忠诚回报了杨广,杨广又给他们四人回馈了更多的信任。
一切,都朝着一条良性的线路发展着。
“对了阿兄,我有个疑问,已经好奇很久了!”杨集说道。
杨广问道:“什么疑问?”
“大伯以秦皇汉武、文景、光武魏武等明君为楷模,可你不一样,你老是以昏君为例。”杨集奇怪的看着杨广:“以前,你说你不想成隋炀帝,便以陈炀帝的生平所为戒;现在,你又以秦二世为戒,却是为何?”
“明君之所以成为明君,无非就是轻徭薄税、休养生息、整治吏治,最重要的是与世家共治天下,世家门阀都满意了,都乐呵呵的,明君就成了。”杨广说道:“昏君之所以成为昏君、昏君之所以亡国,不光是他们个人的原因,而时局也比明君时期复杂。而据我说所知,陈叔宝最开始的时候也不想醉生梦死、也想大有作为、更想统一天下,但是陈朝那些世家、那些臣子不让;陈叔宝干不过这些人,也只好躲在宫殿里当昏君了。”
“当我以他们为戒,一可警示自己,二是能够以公正的目光看待他们、看清他们所处局势及无奈之处。事实上,我从他们身上学到的知识、经验、教育远比明君多,这也是我老是拿‘昏君’来为戒的原因。”
杨集闻言恍然:“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打算学他们败家的本事呢!害得我担心了这么久。”
杨广:“……”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阿兄你实在太能折腾了,咱们能不能缓一缓?”杨集建议道。
听了此话,杨广的火气一下子就涌了起来:“金刚奴,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拍着自己的良心说说,咱们兄弟之中,究竟是谁能折腾?究竟谁会折腾?你从小到大就一直坑我、一直害我挨打挨骂,哪怕是现在,你还一直给我闯祸、一直让我帮你收拾残局。”
“就你这争强好胜、争强好战的鬼样子,连我都害。也幸好你不是皇帝;否则,大隋必然多个暴君。”
杨集被千古暴君所成这个样子,感觉很是不可思议:“我有这么夸张吗?”
“夸张?一点都不夸张。”杨广冷哼一声道:“自你入仕以来,世家门阀认为暴君才干的事情,你都干了;暴君们没干的,你也大干特干,比如说纸书、图书馆、办学、收商税、摊丁入亩、科举、军改等等大事,全部是世家门阀认为是暴君才干的事。别人光是干了一样,就会惹‘人’口诛笔伐,可是在你影响之下,我把所有事情都干了。”
“我老实跟你说,我回顾这些年所干的事情,现在感到害怕,所以每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的,而你倒是舒坦得很,动动嘴巴即可,所有一切却都让我来扛。”
杨集仔细回顾一下,果真发现一切都是自己惹出来的,而杨广这个当皇帝的,反而成了一个打工仔,苦着脸做出一副处罚的模样道:“那你罢了我的官呗,让我继续当纨绔子弟多好。”
“纨绔子弟?你都当爹了,还好意思说这个?”杨广发了一通脾气,气呼呼的说道:“眼下这个残局已是骑虎难下,我们必须同心协力、必须一起收拾,否则,大家都要完。你惹下这么多麻烦,哦,现在知道怕了是吧?现在想跑了是吧?我告诉你,你做梦!你休想!”
杨集被喷了一通,便补充了句:“要好一起好,要死一起死?”
杨广道:“你明白就好!”
杨集想了想,说道:“既然这么严重,那我回来当尚书令,跟着你一起打天下。”
“这倒不必!”杨广顿时吓了一跳,忙不迭的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回来啊,你得让我缓一缓。现阶段,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当凉州牧好了,至于尚书令什么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边说边起身道:“我公务繁忙,你回去吧你!”
杨广知道杨集不爱权、不贪权,回朝之言绝对不是说说而已。他觉得像杨集这种大祸害,还是让他继续去边疆祸害异族为好。
此刻,杨广害怕这个闯祸精当真要入朝当尚书令这个虚职、并纠缠自己不放;自己要是一不留神答应他回来,那还得了?于是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望着落荒而逃的杨广,杨集满心无语:心说我有这么可怕吗?
圣人,你听我解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