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玚亦是一名文武双全的人,只不过他从未带兵打仗过,故而不懂行军作战、临阵对决,可他毕竟是当过兵部尚书的人,对于大隋军队构成、各种兵种的作用和价值却是知之甚详。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之所短,如果与张瑾探讨军事部署、行军作战,自己必将大败亏输。于是便从自己更擅长的朝廷政策、民生、人心等方面来阐述自己的观点、表述南方水师没有大规模存在的必要性,同时也间接驳斥了张瑾靡费无数、打造南北水师的荒谬之言。
完成了这一步,萧玚向杨广拱手一礼:“圣人,臣并非反对打造北方水师,而是畅行于南方江河湖泊的水师尚且用了四五年之久;若是大隋打造一支纵横风浪巨大、危机四伏的海上水师,那么所耗时日少说也要翻上两三倍之多。而南方水师组建至今,已有二十余载,此军先是歼灭了强大的南陈水师,接着又随军出征,协助陆上军队歼灭高智慧、汪文进等霍乱江南的反贼,前些年更是扬帆南下,从海上支援刘方将军,使刘将军没有后顾之忧的成功攻占林邑。近来虽无骄人战绩,却也训练不辍,战力倍增。”
说到这里,萧玚的话锋忽然变得犀利有力,总结一般的说道:“圣人,南方水师除了拥有丰富的作战经验、航行大海经验之外,更无作战任务。朝廷若是将七成水师兵力、战船调来北方,既可急当前之所需、化解百姓忐忑,又能节省宝贵的时间,可谓是一举多得。若是朝廷耗费钜资、重新打造遨游大海的一支北方水师,已是十几二十年之后了,那样的海上水师焉能解燃眉之急、焉能急当前之所需?”
争至此处,高下立判、胜负已分!
“圣人,末将知错矣!萧相国一字一句,如醍醐灌顶,令末将茅塞顿开、心悦诚服。”说这话的,竟然是主张南北水师并重的张瑾。
张瑾当然不是真正的心悦诚服,而是萧玚这番有理有据、省时省钱、好处无穷,令他辩无可辩、无从争辩;要是他此时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那便属于无理取闹了,那样除了惹人生厌、自取其辱,别无所获,而今天失去的、或即将失去的,也只有改天再从他处争回来了。
他深深地看了萧玚一眼,记住了这位驸马:萧玚是议事堂宰相之一,同时兼任着萧琮所空出来的内史令,算得上是“兄去弟及”的典范了。萧玚在担任兵部尚书之时,给人一种文质彬彬、温文尔雅、无为而治的错觉,比起萧琮,似是平庸无能、毫无起眼,然而经过刚才的交锋,张瑾才意识到萧玚亦是一代人杰。以前之所以表现得平庸,实则因为萧琮居高位、才华出众,他要是再光芒万丈,怕是于萧氏百害而无一利,故而选择藏锋于鞘。
随着萧琮的功成隐退,萧玚便是南方士族和外戚的利益代表,自然无须、也不能藏拙了;再加上他身为半个杨家人,不像当过皇帝的萧琮有那么多顾虑,所以“南方士族代表”此刻的“咄咄逼人”、让人一时间有些“不大适应”。
对于张瑾的“心悦诚服”,长孙炽、长孙成等关陇系将官非但没有任何不满,反而由衷赞叹:真正高明的政客向来是把自身的利益跟国家利益联系在一起,百姓支持他等于支持自己,也只有这种懂得互利的政客,才能令国家富强;如果张瑾此刻为了一家一派之利,而不识进退的做出有损国家的利益之事,他在能人辈出的中枢是呆不了多久的。
然而相对于十分年轻的萧玚,张瑾却是差了很多,毕竟他在制定的方案,本就不怀好心,而且这番“心悦诚服”,也是因为输了辩论发出的声音,就算皇帝没有因此心怀芥蒂,但也能从看出谁更有才干、谁更真心为国。
杨集这回倒是没出来针锋相对,尽管他已是一个满朝皆敌的“孤家寡人”,但只要对方的主张不是那么荒唐可笑、目的不是那么的不纯,他是不会贸然冷嘲热讽的。更何况萧玚的观点与他无异,眼见萧玚胜券在握,自然就没有刷存在感的必要了。
杨广目光从张瑾脸上掠过,向文武重臣问道:“对于萧相国之言,诸位可有异议?”
“大隋水师战力强悍,进退自如、攻守兼备,此乃最佳对策,老臣无异议。”高颎沉吟半晌,点评起了萧玚开出的“良方”:“至于萧相国这个策略,可以说是当下最为合适的战略,种种益处也被他说了一干二净,远的且不说,如果朝廷将南方水师主力调往青州东来郡,此军立刻就能贴海北上,稳稳当当的将兵力和武器装备、粮草物资运抵辽东郡。”
“苏公,您认为呢?”杨广知道各司其职、术业有专攻的道理,关于如何制定军事战略,肯定要采纳武将们的意见,不过他要塑造一个“畅所欲言、虚心纳谏”的帝王形象,以及敬重开国老臣的形象,便将目光移向左仆射苏威。
苏威重心在政,而不是军,在探讨水师的时候,他始终一言不发,这会儿见到杨广征询自己,立刻拱手道:“圣人,老臣并无异议。”
大事已定,胜负已分,承庆殿在这一瞬间风向大变。
即便是本来站在张瑾这边的关陇系将官,也都改了口、改了立场。对于让他们改口萧玚,自是赞叹吹捧之能事,几乎不约而同的说他字字珠玑、句句在理。而裴矩、李子权等其他派系的代表更是将他夸赞成了一个文武全才、爱国爱民、目光长远的能臣。
针对这些极尽吹捧的将臣,萧玚却是暗自苦笑,南方是南方士族传统势力范围,他自然不希望关陇贵族继续在那里当作威作福的土皇帝了,当他见到张瑾说出“南北并重”、“再他一军”的主张之后,杨集和杨秀、杨达等皇族子弟默不作声,而各派系将官也在袖手旁观;他出于南方士族的利益着想,只好出来说话。
经过这番明争暗斗,他成了关陇贵族的关注重点,而快活的日子也到了头了,而其他人、其他派系却能争夺和享受他得罪人的“劳动果实”,真是奸诈之极。
萧玚也是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孤臣不好当、得罪人的事儿不好干,甚至连杨集这些年怎么过,他也体会到了。
杨广这才说道:“既然诸卿并无异议,那么便照此执行吧。”
“圣人英明。”一众文武见杨广从谏如流,松了一口气。
杨集见杨广听了萧玚良言,心中也着实是松了一口气,杨广的确是与史上那个杨广不同了,当然杨广也有可能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后来因为后继无人、因为玩崩盘了,故而一步步的走上灭亡的不归路。
以现在的局面下去,只要杨广不变得太过离谱,大隋一定能够以强大之势传承下去,而不是像史上那般三世而亡。
“圣人,但不知北方水师驻地是何处?又由哪位将军统御?”这时,高颎问出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
霎时,喧嚣的承庆殿鸦雀无声,一些人更是用警惕和担忧的目光在杨集、杨秀、杨达等皇族子弟身上扫视着。
隋朝两朝皇帝对自己人十分大方大气,无论是杨坚还是杨广,对自己人都是极尽康慨之所能,从杨爽、杨整、杨雄、杨达到杨集、杨智积、杨纶、杨静;从杨素、韩擒虎、萧琮、宇文述到李长雅、宇文静礼、萧玚、宇文士及这些皇亲国戚和功臣家中豪富,便可见一斑,这是杨坚有意建立一批新的贵族阶层来制衡西魏、北周旧贵族。
而杨广更为阔绰,他所提拔的高官都得到无数赏赐,个个成为豪门巨富不说,而且个个都得到了其他人难以想象的权力。他坐稳皇座以后,便步步为营,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整顿实现他收拢军政大权的野望,然后一一分给皇族子弟和他的心腹亲信。
这对皇权的稳定固然是件好事,但是对于臣子们来说,却意味着自己即将沦为应声虫,所以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牢牢把控军政大权、万事不可违逆的帝王,那种一言而决人生死的赫赫权柄帝王,九成九以上的臣子都不愿授受,而臣子们的这种心思主要是原于实权的失去,其次才是生恐帝王昏聩、祸国殃民却无力反对。
杨广看了众臣—眼,仿佛明白他们的心思一般,沉声表态道:“先帝上承天命、下承民心,结束乱世一统河山,于废墟之中创建开皇盛世!我才干不足,不敢自比先帝,惟愿与诸君一道使天下承平、民丰物阜、进一步辉煌。希望千百年以后,后人缅怀我与诸卿之时道上一句‘不负大业之年号’。”
每个帝皇所处时代不同、施行的国策要与时俱进,皇帝的历史使命亦因势而不同。谁不艳羡高祖文皇帝一统神州、仅只三年即打得突厥汗国俯首称臣的旷世伟业?但是杨广对于自己的历史使命有着清醒的认识,心知不顾当前时局、盲目追逐那些不可“复制”的霸业,结局只能基业尽毁、暗然落幕,留下千载骂名。
先帝将整个国家从数百年乱世的废墟当中解脱出来,打造的大隋盛世前所未有,民间百业俱兴、安居乐业。但是大隋王朝这些年打的仗却一点不少,虽然越打越富强,可是内部矛盾却一天更甚一天。
若是面对统治阶层的离心离德、人心各异时局,还一味求大、一味开疆拓土、威服四夷,下场必然是穷兵黩武、祸国殃民,一旦某场战争局部失利,所有的内部矛盾都有可能暴发出来。
接下来的十年时间之内,他和这个帝国当以内政为主、外战为辅,趁着四夷臣服、外患稀少之时,理当全力解决内部矛盾、积攒足够人力物力,以应对不知何时到来的下一次风云际会。
这也是杨广首次当众宣布他执政理念,也是他向文武大臣表露出一切以稳定为核心、以内部为重宗旨,而不是好高骛远、盲目求大。
望诸君,与朕共勉之!
“圣人虚怀若谷、胸纳四海,实乃千古罕见圣君,臣等有幸托庇于圣人羽翼之下,定当竭尽全力辅左圣人成就皇图霸业!”苏威康慨陈词完毕,起身一揖及地,神情激荡的大礼参拜。
其余文武重臣尽皆起身,纷纷俯首参拜,齐声喊起了口号:“臣得天之幸辅左圣主,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听着一众将官康慨激昂的声音、看着一众将官“激动”的的面容,杨集面露揶揄之色,像高颎、苏威、裴矩、长孙成这类为大隋付出无数心血和汗水的将官;像萧玚这类与皇族荣辱与共外戚,或许都是出于内心的呐喊。但杨集相信更多人实际上是巴不得杨广重外而轻内,这样一来,他们便可依然如故的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可杨广要是继续像现在这样重内而轻外,这害人估计得气哭、怕哭、恨哭,然后迫不及待的怂恿杨广重外而轻内,甚至有的人为了转移杨广的注意力,搞不好还会效彷“贺若弼”、“独孤陀”,引外敌入侵边陲。
而杨广这一边,如果他当真谨守此言,努力深耕内部;那才是世家门阀之不幸、天下之大幸。
突然之间,杨集发现杨广那双虎目直视而来,眼中尽是警告的意思,目光对视,杨广向他挑了挑眉,仿佛是让他在公众场合别太特殊了,好歹我也是皇帝、你兄长,你多少也得给我一点面子吧?
得到杨广的警示,杨集顺势一看,这才发现所有人都深深地躬下身躯、一遍遍的高喊着气势如虹、令人感动的口号,唯独只有自己无动于衷、‘鹤立鸡群’。他未免事后受人攻讦,也赶紧起身出列,随波逐流的高喊着令人感动的口号。
随后,杨广目光在来护儿、周法尚身上转了转,最后任命周法尚为北方水师大都督,负责组建北方水师等事宜,同时令武贲郎将陈稜、武贲郎将张镇周从旁辅助。
对于此项任命,杨集稍感诧异,但是细一思索,复又释然。
周法尚乃是精通水战的将门子弟,他早在北周时期便率众投靠北周,得授开府仪同大将军、顺州刺史、归义县公,大败陈国将领樊勐之后,受到司马消难叛军攻击,于是跟随上柱国王谊扫平叛乱。到了隋朝建立,他官拜大将军、黄州刺史、封为谯郡开国公,在隋灭陈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之后更是长期在南方与反贼作战,有着丰富的水战经验。
而来护儿作战履历相对于周法尚,却是差了很多很多,他真正进入杨广眼帘的时候,实际上是杨广第二次“巡游”江都。
史上那一次巡游江都,杨广并不是去南方游玩,更不是泡妞把妹,而是当时的南方出现了一场几乎席卷长江以南地区的大叛乱,他迫不得已才御驾亲征、震慑宵小,同时也是为即将开启的远征高句丽之战稳定大后方。
在那一场短暂却激烈的平叛大战中,来护儿便是大隋水师的大元帅,他迅速带兵扑灭席卷了各个郡县的“水冠”,为大隋立下赫赫战功;从那以后,便是雷打不动的水师大总管。至于现在的来护儿,其实并没有什么令人侧目的耀眼表现,论功绩更是远远不如周法尚,所以杨广让周法尚担任北方水师大都督,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也是杨集喜闻乐见之事,因为杨广之所以第一次征讨高句丽以失败收场,其中重要一点就是时为水军大总管来护儿玩忽职守、贪功冒进、刚愎自用,导致水军轻重不分、负责不明,不仅没有完成为陆军输送后勤的重任,而且当水军率先惨败之后,来护儿复又带着残兵败将当起了逃兵,从而引发了一连串的惨败。
相对于性格火爆、性格缺陷明显的来护儿,曾多次苦苦相劝的周法尚无疑更适合当一军之帅。
再从这项任命来看,足智多谋、文武双全的周法尚却是成了今天多方、多次博奕的大赢家。
由此扩展延伸,则是萧玚为首的南方士族胜了关陇贵族关键一局。
而即将在南北水师之中展开的将权争夺赛的主力“拳手”,自然也是南方士族与关陇贵族了,其他派系,则是“赌外围”的赌徒,将会在两名“拳手”的战斗过程中,争几口甜甜的汤汁,虽吃不到肉,可风险也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