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华山东山麓,李家人休憩的山谷的气氛因为李玄霸变得十分凝重。李玄霸咳得撕心裂肺、满脸潮红,最后竟然咳得吐血晕厥了过去。
对此,最为焦虑的无疑是身为母亲的窦氏、以及身为长兄李建成了,尤其是李建时不时地用手抓一把自己的头发,拳头握得嘎嘣响,脸上满是悔恨神色,仿佛是犯下了天大的过错一般,间或满眼愧疚地看看抱着李玄霸盘坐在草地上的黄衫女子。
黄衫女子便是李渊之妻、李建成母亲窦氏了;窦氏是周文帝宇文泰外孙女、神武郡公窦毅的女儿、母亲是北周襄阳公主,早年入宫抚养,得到舅父周武帝宇文邕的疼爱。窦氏从小长在皇宫,熟谙政治、喜读史书、擅长书法,在她六七岁的时候,见到舅舅冷落从突厥娶来的阿史那皇后,便悄悄劝说周武帝:“四方尚未平静,突厥依然十分强大,愿舅舅以苍生为念,压抑感情,善待舅母。只要有了突厥汗国作为助力,那么南陈、北齐都不能给您造成忧患了。”
周武帝宇文邕开始以为她只是说孩子们的“悄悄话”,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不过他特别宠爱自己的小外甥女,便装模作样的做认真聆听状,但是当他听到外甥女有如此见解,顿时大为吃惊,立即正色以对,最后还接纳了她的进谏,对阿史那皇后态度大为转变。
窦毅知道女儿劝谏周武帝、周武帝将她当政客养的事情,而且还听到她在杨坚篡周即位之时哭着说“只恨我不是男子,不能够解救舅家的危难!”于是十分担忧的对妻子襄阳长公主提出要求:“此女才貌如此,不可妄以许人,当为求贤夫。”
“贤”有几种释义,但窦毅说的“贤”,无疑是善良、老实这一种;他显然是见到女儿强势霸气的一面之后,觉得一般男子或者同等脾气男子驾驭不了她,便打算给她找个善良老实、憨厚、听话的丈夫,而不是一个同样心高气傲的丈夫,否则这桩婚姻必然无法长久。
后来她嫁给了“老实、憨厚、听话”的李渊,并且先后为丈夫生下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李秀宁。不过窦氏现在虽然有了一个十九岁长子,可她实际年龄只有三十八岁,长得容貌秀丽、明艳照人,岁月似乎对她格外温柔偏爱,使她眉梢眼角不仅不见一丝皱纹,就连身姿也是窈窕曼妙,浑然不像孕育过四子一女的模样。
但此时的窦氏神色呆滞,两行清泪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流下,胸口的衣服早已经被李玄霸的呕出来血和她的眼泪打湿了;她的目光空洞无比,殷红嘴唇已经被她咬出了鲜血,可见她此刻内心的紧张担忧。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傻乎乎地盯着怀中的儿子,眼眸都舍不得眨一下。
对于养在家里的儿女,窦氏始终都存着一份愧疚之心。她其实可以在家里带孩子的,根本无须跟着李渊东奔西跑,只是她放心不下李渊。
她这个放心不下,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窦氏长在皇宫,舅父见她有过人的政治天赋,非但没有压抑,反而竭尽所能的教导她;耳闻目睹之下,她的政治智慧甚至超过了李渊,眼见“老实憨厚”的丈夫在外为官,她怕丈夫上当吃亏,便跑去当参谋了;另一方面是李渊比较好色,如果李渊喜欢女色也就罢了,关键是丈夫好像是因为她太过强势,从而对女人失去了信心、怕了女人,然后不知听了哪个挨千刀的蛊惑,染上魏晋养“书童”的恶习,于是窦氏便在侧监督,努力使丈夫改邪归正。
李渊倒是改走正道了,但是养在家里孩子们,在他们夫妇回来“探亲”之时,竟然连亲生父母都不认识。窦氏这才意识到自己虽然拯救和帮助了丈夫,却让孩子们“失去了”了父母,内心也因此受到了谴责,并且努力与孩子们对改善关系。然而孩子们对比较强势的亲娘根本就亲近不起来,他们一找娘便是万氏,而不是她。
休要说小的了,便是理解她的李建成待她之时,也像对待普普通通的长辈一样,客气是客气、尊重是尊重,可那不是儿子面对母亲时应有的态度、情感,反倒像是公式化的对待上司一般,而这种态度和情感,也不是窦氏所需的情分。
她现在回来不久,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满足孩子们的要求,希望慢慢扭转过来。而这一次李玄霸弄得这个样子,就是她这份愧疚之心、弥补之心、慈母之心造成的。
李玄霸由于先天不足,长得体弱多病、血气不足、动不动就‘休克’,故而一直呆在家里,但是他年龄渐长,对于外面的世界十分向往,这一次他苦苦哀求窦氏,希望看一看近在迟尺、对他来说却远在天涯的终南神山。
窦氏本来就觉得自己亏欠孩子,而李玄霸长成这样,更多是因为她这个当母亲的,使她对能否活得下去的李玄霸尤为愧疚。这一次,她实在不忍心拒绝瘦弱的儿子微小的哀求,又想着终南翠华山不算远,只要车马慢慢行驶,应当不成问题,于是她不顾李建成、万氏、李秀宁的反对,便答应了李玄霸的请求。
然后,不良于行、不宜颠簸的李玄霸就被颠簸成了这番模样。
李家这次没有医匠随行,此处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李建成倒是因为李玄霸之故,学会了一些医术,然而他的医术并不高明,李玄霸昏迷不醒,也问不出感受,让他如何施救?就在所有人听天由命、希望李玄霸撑过去的时候,忽然有一道浑厚稳定的声音响起:“敢问这里有人病了么?能否让我看看?”
众人随声望去,只见一名中年人、一名中年道士、一个少年正往这边快步走来。
中年人做世俗人士打扮,身穿便于行动的短打,此人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但神采飞扬、正气逼人,令人不禁为之心折,走起路来,更是快若流星、轻若狸猫。
中年道士眉宇清朗、丰神如玉,颀长的身躯穿着一袭合体的轻便的道袍,背背一口宝剑,从露出肩头的剑柄来看,此剑显非凡物,此外还背着一个包袱,似是将要远行。他虽是快步急行,但是步履之间,却是那样安闲从容。
两人之后是一个面如冠玉、剑眉朗目的少年郎,这名少年身穿武士服,扛着一杆比本人还高长枪,弯负一张大弓。观其长相,竟然与道士有几分相似,而且他也背着一个包袱。
见三人精神抖擞,皆是有武艺在身的人,几名李家死士便自发的摆出一个防御阵容。
窦氏原本已经心如死灰,可听了那道充满让人安心的笃定声音,也不禁打起精神,抱着李玄霸从地上起来,她看了走在前方的中年男子一眼,眼神就像被磁石吸住一般,再也挪不开了。
这名中年男子正从侧面过来,只见他背着一个装满药草的大药篓、手执一把药锄,腰间还挎着一个看似装着药丸葫芦。刚才那番话,很显然便是这名中年男子所说。
“你是医匠吗?”见着这名医者,窦氏和李建成如见救星一般,然而正当他们意图说话之际,一名垂髫童子却当先迎了过去。
这名小男孩也就十来岁的样子,长得身材壮实、容貌俊秀,他身着一袭白缎锦袍、手持一把横刀拦住三名陌生人的去路,这正是李渊和窦氏的次子李世民。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正是!”
李世民用充满怀疑的语气问道:“你能行?”
中年男子自然不与一个孩子计较,他苦笑一声,径自向跑了过来的李建成说道:“能否让我看看病人?”
李建成稍一沉吟,想着自家没有什么敌人,便对围聚而来的死士道:“你们自行散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
死士这才慢慢散开,然而他们并没有走远,依旧护卫在可以就近驰援的位子。李建成心乱如麻,已经无心理会他们了,回身从母亲手上接过弟弟,抱到了中年男子面前。
中年男子急忙走了过来,手搭在李玄霸的脉搏上,仔细把了片刻,捏开他的嘴巴看了看舌苔,伸手在舌头上刮了一点,放在鼻尖嗅了嗅,抬头说道:“此子之母先天有亏、气血不足,便怀了他,而这病症直接体现在了胎儿身上。”说到这里,他看了看窦氏、又看了看李建成,肃然说道:“更重要的是此子并非顺产,而是母亲吃了有毒之物,使他提前分娩,也是此子和其母命大,否则便会胎死腹中、一尸两命。然而尽管如此,可那针对他的毒物却遗留在他的身上。产后又不断用勐药续命,从而造成虚不胜补的症状。”
这个中年男子虽然说得比较客气,但窦氏和李建成等年长者,都听出此人暗自指责,他指责此子的父母不想要这孩子,当他们确认有了身孕,其母便吃了大量堕/胎药,可是李玄霸福大命大,怎么毒也毒不死他。但饶是如此,等他出生以后,却也饱受病痛、毒物的折磨,于他而言,还不如在母体的时候,早早被毒死。
窦氏听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她拼命压制着自己的情绪,颤声说道:“还请先生救救我儿。”
这个时候的医术虽不如后世,但医生和一些家境好的人、自己养医生的权贵人家都知道产妇产后需要好生调养,不宜立刻怀孕产子,否则的话,轻则生出先天不足、有缺陷的孩子,重则一尸两命。
可是产妇生产后,却又非常容易怀上下一个,而窦氏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她生下李世民不久,很快又怀上李玄霸;窦氏为了自己、为了孩子着想,便不打算要李玄霸这个意外产物。然而正如中年男子所说这般,李玄霸命大,怎么努力都堕不了。
他们夫妇造人的时候,倒是快活很紧,可是他们当时、以及窦氏之后的所作所为,却要可怜的李玄霸来扛。其实窦氏的奇葩除了令李玄霸饱受折磨遇到之外,奇丑无比的李元吉也好不到哪儿去。
都说子不嫌母丑、虎毒不良子,反过来道理也是一样的,作为一个母亲,更没理由嫌弃自己的亲生骨肉才对,可是窦氏却比较另类,在李元吉出生之时,窦氏觉得李元吉长得太丑,不愿意抚养长大,仅仅只是看了一眼,就让人把李元吉丢了,幸好奉命去丢的侍女陈善意心地善良,偷偷抱回李元吉秘密抚养,方才使李元吉没有夭折在襁褓之中。不过古话说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却应在了李元吉身上,他虽然没有好看的颜值,但是他天生神力、力大无比;窦氏虽然嫌弃他,而李渊不仅不嫌弃,反而十分喜欢这个天生神力、有勐将之姿的丑儿子,不仅说服窦氏养了下来,还聘请名师教他武艺。
当然了,人的心境会随着时间推移、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窦氏也不例外,她如今就很在意李玄霸;与李玄霸比起来,李元吉就比较惨了,他尽管活了下来、父兄也喜欢他,但因为长得惨不忍睹,至今还遭到窦氏嫌弃、还得不到母亲的认可和教诲。
闻言,中年人看了窦氏一眼,让李家人找来一张毯子铺在地上,令李建成将李玄霸放了上去,然后他把李玄霸上衣解开,只见李玄霸北有出现了十几个核桃大小充脓包,这些脓包开关很是诡异,它们不是常见的血红色,而是呈现出阴森可恐的黑色。
“谢兄,你怎么看?”中年人观看良久,沉声向蹲下来观看的中年道士问道。
中年道士姓谢,名弘,乃是东晋谢安、谢玄、谢石的后裔,他在终南山三清观出家修道,过着清心寡欲的隐居生活,是关中赫赫有名、精通诸多百家的道士,杨坚和杨广屡次招他为国效力,然而他根本就无心仕途,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逍遥日子,而那名少年正是他的侄子谢科、谢映登。
至于替李玄霸看病的“中年男子”,那就更加不了起了,他名叫孙思邈,现在在隋朝的名气虽然不大,可他在后世却有享有“药王”美誉。看着像是个中年人,可他实际已有六十六岁高龄了。
谢弘与精通百家常说的孙思邈为友,本身也是一个医术高明的人物,此时见到李玄霸比较完好的皮肤也是红通通的,摇头叹道:“孙兄,依我之见,这孩子的情况并不乐观,现在不过是在勉强维持生命而已,眼下现在只能切除脓疮,还有一线希望。但是这个疗法存在着极大风险,若是疮毒扩散,神仙难治。”
孙思邈默然点头,李玄霸的情况十分危险,他是可以用药物来维持生机,然而此举却会扼杀李玄霸最后医治的时机。最好的办法就是如同谢弘所说这般,切除毒疮,然后再辅以药物调理,如果成功了,李玄霸便可避过夭折,如普通孩子一般长大成人。
但是正如谢弘所说那般,“手术”风险比较大,如果疮毒扩散,神仙难救;若仅仅只是用勐药的话,让他活上几年时间却是完全不成问题,再之后,那就必死无疑了。
当他道明身份,并且将这些方案、及后果一一说出,作为病人家属的窦氏、李建成左右为难,无从选择。
“吾弟乃是唐国公之子,身份尊崇无比,怎能冒这风险、任由尔等籍籍无名之辈的实验?”众所俱寂之时,旁边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孩声音,却是李世民怒瞪双眼,毫不客气向孙思邈说道。
孙思邈嗜学如渴,知识广博,很小的时候就精通道家典籍、能与大贤侃侃而谈老庄学说,被独孤信称为“圣童”,只是后来他身患疾病,经常请人医治疗,花费很多家财,于是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便立志从医,他在医术方面“颇觉有悟,是以亲邻中外有疾厄者,多所济益”。行医这些年,什么样的病人、什么样的病人家属都遇到过。
他听了李世民的话,又见窦氏和李建成沉默不语,便面容不改,心平气和的说道:“身为医者,当因病而医、而不是因人而医。凡是病者,皆如医者至亲,并无高低贵贱之别。至于危险确实存在,而且危险极大。然而治人之法要分清轻重缓急、长远和眼前,轻者当以药治、重者以气治、缓者以物治、危者以奇治。此子旧病发作,又到了生死抉择之时,当以奇治之。”
李世民怒道:“你说得倒是轻七情,万一吾我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吗?”
“鄙人身为医者,若是因为担心医死病人而不敢医,那还从什么医、当什么医者?”孙思邈虽是与李世民答辩,可实际上也在回应默然的窦氏、李建成等人。
李世民吼道:“如果出现了意外,难道你为吾弟偿命不成?”
孙思邈坦然的说道:“作为医者,我会竭尽全力为病人医治,然而医者的命也是命。我的命没有高人一等,也不会低人一等。如果因为治不好病人却要偿命,自然是万万不能的。”
“孙先生说得好!”旁边的谢映登忍不住出声而赞,孙思邈最后这番话说到他的心坎里了,他既是谢弘的侄子,也是谢弘的徒弟,这些的跟着叔叔行走四方,救了不少人。他觉得真正医者就应该如孙思邈所说这般尊重生命,只有尊重和敬畏生命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才能尽力去医治每个病人。但如果因为对生命不重视不敬畏,而导致病人死在自己手中,那么这种医者就是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
孙思邈弯下腰,又号了一下李玄霸的脉,转而向窦氏说道:“夫人,令郎病情严重、刻不容缓,你也不希望令郎就此夭折吧?”
李世民虽然少年老成,可毕竟是一个孩子,见孙思邈无视自己的威胁,竟然又摆弄起了自己的弟弟,顿时勃然大怒,“铮”的拔出横刀,指着孙思邈道:“你……”
“啪!”的一声,窦氏一巴掌扇在了李世民脸上,李世民被这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白白嫩嫩的脸,以肉眼可见的迅速肿出一个巴掌印,很显然,窦氏并非是意思意思,而是真打。
“孙先生,请你全力为我儿切除毒疮。”窦氏这时已经想到孙思邈是何许人物了,知道他虽然没有多少名气,可他却是得到巢元方等等名医倍加推崇,她生恐次子年少无知的继续触怒这位救星,使其恼怒的一走了之,于是给了不知轻重的次子狠狠一巴掌,这也算是给孙思邈一个交待。
孙思邈对窦氏行了一礼,当即取下竹篓,准备药材以及用到的器械,打算着手医治。
李世民一手执刀、一手捂着脸,双眼难以置信的望着素来宠爱自己的母亲,然而窦氏心乱如麻,所有心神都在李玄霸的身上,哪有空闲关注这个健健康康的次子?
李世民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错,再加上母亲以前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所以窦氏这骤然间的一巴掌,使他比常常挨骂的顽劣的孩子还要委屈无数倍,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狠狠地丢下手中横刀,转身就跑。
“阿娘,要不要让人跟着?”旁边的李建成看了越跑越远的李世民,有些不安的向母亲请示道。
窦氏看了一眼沿着山路奔跑的李世民,心中莫名一阵心季,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二郎被我和你阿耶宠坏了,让他冷静一番也好。”
虽是如此说,可窦氏还是派了五名死士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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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在丛林中几名绿袍人看到这一幕,顿时尽皆松了一口气,嘴角皆露出微笑,其中一人低声说道:“自作孽,不可活。大事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