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大政治派系为了争夺北方水师副都督之职,文武百官各自旁征博引,竭尽全力为自己所支持的人选站台;经过一番唇枪舌剑、激烈争论、优胜劣汰,最后只剩下南方士族和河东士族举荐的裴仁基、关陇贵族和关中士族所举荐和支持的王仁恭。
在举荐和支持裴仁基的过程中,裴矩为首的河东士族出于“举才不举亲”的官场禁忌,处于助攻的地位;主攻的,是与其达成合作关系的南方士族。然而哪怕两者合力,也在关陇贵族和关中士族步步紧逼之下,落了下风。
这是因为关陇贵族和关陇贵族所支持的王仁恭的能力、资历、功绩都不弱于裴仁基,很多方面的优势,甚至远超裴仁基。
王仁恭是天水上邽人,他当过秦孝王杨俊记室、长道令、在平陈之战中,随杨俊驻扎在夏口,与时为陈朝将领的周罗睺、周法尚等人边打边谈,促使周罗睺等人相继率军降隋,他也因功拜车骑大将军。后来又随杨素击败突厥于灵武郡,获得了上开府之勋,并以骠骑大将军典蜀王杨秀军事,接着又奉蜀王杨秀之命,多次带兵大破为祸地方的獠人。
他以上这些经历、资历,裴仁基也有,所以两人相比之下,难解难分。但是等到杨广登基为帝,区别就出来了。
杨谅当年发动叛乱之时,王仁恭再次跟随杨素作战,战后因功进位大将军、拜汲郡太守;而裴仁基当时却是杨谅属官,他固然因为反对杨谅造反被打入太原大牢,事后得到杨褒奖,然而与立下大功的王仁恭根本没有可比性。
这也是关陇贵族和关中士族能够压着南方士族、河东士族的主要之处。
不过裴仁基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他担任过水师的中级将领,并且多次率领大隋水师中的某支舰队在南方的江河湖海里平叛,最后他每次都获得了大胜。而王仁恭虽然也在汉口与陈朝水师打过仗,可他仅仅只是一个“舰长”,之后的战功、封赏都是在陆上作战所获。
在实战的差距之上,关陇贵族和关中士族所持的主张是北方水师不是立刻作战,王仁恭可以学,当北方水师拥有了战斗力之后,他早己蜕变成一名合格的副都督了;他们这个论调比较牵强,只不过他们却话音一转,再以南方水师腐败的现状对裴仁基加以攻讦,认为他能力虽然胜任,可品德、忠诚、操守不行,否则的话,他为什么没有把腐败之事,向圣人透露?
当然,他们也承认腐败与裴仁基无关,可他作为中层将领,不可能不知道水师存在的问题,然而他却不举报,这就证明他不称职。
这一招,也是南方士族、河东士族无法反驳的地方,同时也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杨集在下方听着双方四派唇枪舌剑,对四派的明争暗斗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杨广越想搞权术平衡,越能促进党争激烈、越能促使各大派系团结,但如果不注重地域和出身来选官任人,又会面临新的问题。这是杨广一朝的政治痼疾,同时也是封社会一道无解的政治难题。
之后,四方官员更是根据每个人选进行支持、议论,说什么的都有,从官声、才干、品行、资历……甚至就连卷属、家风都有议论,引经据典。
杨集听得恹恹欲睡,但杨广却是时而思索、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思索,虽不像综艺节目那些所谓的“导师”的表情丰富,但他此时也将虚心纳谏、广开言路的明君形象示于众人。
“够了!”终于,坐在上首的杨广也忍不住、受不了了,他见着下方吵着一团,即将尘埃落定,心知若是再让他们争辩下去,自己都没理由不用王仁恭了,于是便适时出声打断了四大派系官员的辩论、争执。
实际上,王仁恭虽然是关陇贵族一员,可他本人却是杨广的心腹之将,杨广听到这儿,心里都准备设立两名副都督,然后让裴仁基和王仁恭各任其一,这样一来,北方水师便形成一正两副、三方势力相互制约的格局了。
较之一正、一副,三足之势无疑更能保证北方水师的忠诚。但问题是他要挑起各大派系的纷争,引南方士族、河东士族与关陇贵族争斗;所以为了当前战略起见,只能压下这个设想。
决定等到战略目的达成,再增加一名副都督。
殿中文武默不作声,神色各异。
在一片死寂中,萧玚、裴矩心头一片苦涩,默默退回了班列:他们两人为了帮助裴仁基打赢王仁恭这个劲敌、为了拿下这个职务,昨天晚上几乎一宿没睡,各自调动派系里的智者、能臣彻夜商讨,脑海中拟算了各种各样的情况。然而他们算尽了一切,却没有料到关陇贵族和关中士族竟然剑走偏锋、自揭其丑,干脆利落的承认南方水师存在的腐败现象,并以北方水师的利益、换取他们在南方水师中的损失。
圣人此时定然对裴仁基不满之极、失望之极,毕竟裴仁基如果早早举报的话,南方水师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面对这样一个不称职、不作为、无担当的人,圣人一定认为他要是担任北方水师副都督,以后也对发生在眼前在身边的腐败无动于衷。
心中有了这等不好的印象、以及自然而然的延伸和推演,圣人又怎么可能将此要职封给裴仁基?
此时再争,已经无益。
杨广环视众臣,目光掠过也已下场的苏威、长孙炽,最后定在没有入场的尚书左仆射高颎的身上,问道:“高卿,对于副都督的人选,你有何建议?”
高颎没有推荐人来竞争,他是这场博弈里的看客,听到这里,他也感到王仁恭人品更好、更可信。至于王仁恭的劣势在他看来,根本就不能算是劣势,只不过苏威和长孙炽等人方才没有说到重点罢了;于是他向杨广说道:“圣人,老臣认为王仁恭可堪此任。王仁恭将军资历足、能力够,水战经验虽然弱了一些,但是北方水师以海战为主,便是裴将军等人也要重新学习海上作战方式,适应海上风浪,所以这并不算是弱项。”
这一开口,苏威和长孙炽等人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心神振奋,他们之前也提到了这点,然而却忽略了海战、江湖战的不同,故而“可以学”的论调显得比较牵强。现在经过高颎这一提、这一补充,裴仁基已经毫无优势了。
大事已定、大局已定!
而裴矩、萧玚听了此话,心头更苦。现在便是杨集出来支持,也无济于事、回天无力了。
杨广也陷入了纠结之中,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如果没有这场辩论,他直接就能任命裴仁基。然而现在……他当然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制录用裴仁基、放弃更好王仁恭,否则,何异于专横独裁的暴君?
难道,启用再高一名副都督不成?
看热闹的杨集心知不能冷场,否则臣子们便认为杨广偏袒裴仁基了。虽然他的确偏袒,但也不能让人家看出来了,当即站了起来,向杨广拱手道:“圣人,臣有不同意见,臣认为裴仁基将军比王仁恭将军更适合当北方水师副都督。”
“嘶”……殿上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顿时响起,这家伙果然凶勐,竟然理由都不说,就直接说裴仁基更好了?
裴矩、萧玚暗自摇头,这样又能如何?不但起不到丝毫作用,还落下把柄、坐实了卫王系与河东士族、南方士族结党之言。
“但不知卫王的理由是什么?”杨广倒是不相疑,不过他的心中也有几分惊讶,误以为杨集的显示存在之举,是捞人情。毕竟事情都进行到这个地步了,他还冒着“风险”出来帮衬,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人情。
只要是人情,裴矩、萧玚就得让,否则,别人怎么看?
“如果记得不错的话,王仁恭与周法尚在夏口打过仗,而且打了不止一场。虽然周将军最后弃暗投明了,可在王将军眼中,他就是一名降将、败将。”杨集看着杨广,见他双眼闪闪发光,心知杨广已然回过神来了,然后继续说道:“让他在曾经的敌人、败将之下为将,并且任由对方派遣,他心中会好受么?”
“大王此言差矣!”杨集话还未说完,坐不住的长孙炽立刻站出来反对:“周将军和王将军都是至诚君子,他们的风格是对事不对人,再说了,两人当初是各为其主,并无私怨,怎么可能针锋相对?”
“我也认为针锋相对的可能性不大,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杨集说道:“北方水师现在连基地都没有,正副都督要协商的事情多如牛毛,要是两人相处过程之中,意见不断相左,周将军会不会认为王将军故意挑刺、王将军会不会周将军故意针对?对于这个,谁也无法保证、谁也不敢承担这个风险。若是因此,误了国事,又由谁来负责?”
“……”长孙炽顿时瞠目结舌,讷讷地说上话来。
这个时代举荐人的时候,不是举荐完、就完事了的,若是被成功举荐的人犯下什么不可饶恕之事,举荐者也要被朝廷追责。也正是因为这种“株连”式的制度的存在,所以太平盛世时期的大臣在举荐人之时,都会抱着比较谨慎的态度;不会因为某个人是自己人就胡乱举荐。有时候他们为了让自己不受牵连,甚至会主动把自己曾经举荐的贪官污吏举报出去。为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吏治的清明。
长孙炽他们在明知周法尚和王仁恭有旧怨的前提下,要是还把王仁恭举荐成功,而周法尚和王仁恭又像杨集所说这般,因为将帅失和,而耽误北方水师组建和训练的进程、使其无法形成战斗力,那么罪责全部在王仁恭身上。而今天举荐王仁恭的人,不但要承担责任,而且最后要承担的罪责,远比王仁恭本人大。
这便是长孙炽哑口无言、不敢承诺的原因。
杨集说“臣认为裴仁基将军比王仁恭将军更适合当北方水师副都督”,而没有直接举荐裴仁基的原因,也是源自于此。
裴矩和萧玚闻言,心绪激荡不已,暗想道:卫王果然了得,一下子就把事情逆转了过来。
他们的目的已经让杨集做到了,自然没有刷存在感的必须。
过了半晌,长孙炽深深的看了杨集一眼,皱眉道:“不过卫王,裴将军终究是有过失的人!”
“过失也说不上!”杨集并没有陷入“亲家”设下的陷阱,澹澹的、轻飘飘的说道:“朝廷还没有派人调查,所以南方水师是否存在腐败现象,我们现在说不清楚;裴仁基将军是否有过失,自然也说不清楚。不过我个人比较相信水师将军们。”
长孙炽无言以对,默默的地退了回去。虽然人人皆知南方水师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多、很大,但现在还没调查、没证据,他便是想说某个关陇贵族子弟有罪都不行。
“就这样吧!”杨广也想不到杨集还能翻盘,他见无人反对了,向内史省黄门侍郎裴矩吩咐道:“内史省拟诏:加封裴仁基为北方水师副都,督提督军务兼理粮饷,择日赴任。”
裴矩出列,拱手道:“臣遵旨!”
至此,北方水师副都督人选尘埃落定,再无波折!
杨广想看了裴矩一眼,语气森然的说道:“朕不希望朕的副都督是一个不作为、无担当的废物。裴卿回去以后,代朕申饬裴仁基一番,若其有过则改、无则加勉!”
“喏!”裴矩心头一片凛然,他恭恭敬敬的向上面的杨广深施一礼,心中也记下此事。
裴仁基明知圣人分化离间关陇贵族、消弱关陇贵族,而且南方水师之内又有那么好的立功之机,可是那该死的混蛋不但没有举报,甚至连说都不说一声,当真是混蛋之极、愚蠢之极。
所以回去以后,他一定要代表圣人、代表裴家、代表自己狠狠地的申饬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