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次日卯时初,一阵豆大雨点噼噼啪啪打下,倾盆大雨再次来临,雅致庭院的青砖黛瓦在阴沉沉的天气里漆黑如墨,若非有沙漏计时,让人分不清是半夜还凌晨。
杨集醒来,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心知今天又是一场暴雨天气,没完没了的暴雨天气也让深秋的清晨泛起了丝丝凉意,然而旁边温香软玉的身子让她在这天气里感到极为暖和、舒服。
转而借着晨光看向身边丽人,只见张出尘发髻早已散开,一缕缕青郁秀发堆满枕畔,秀眉下的一双美眸紧紧闭着,睫毛长而密。
看着丽人眉眼间酣然入睡之美态,杨集不禁有些失神起来:也不知是适合这里气候,还是久未出现太阳的缘故,出尘常年不变的小麦色俏脸竟然白了很多,晕红的脸蛋似乎还残留着绮丽美妙的风姿。
张出尘昨天也许是首次以女主人身份来会客的原因,昨晚格外的痴缠,这会儿明显还在犯困。
杨集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便轻轻掀开被子,下床穿衣。可是尽管已经很小心了,听到感到动静的张出尘还是醒了,她揉着惺忪睡眼,迷迷湖湖的说道:“公子,你起来了?我为来你更衣。”
杨集坐回床榻,拉过被子给她盖好:“我自己来就行,今天没你们什么事,你多睡一会儿。”
张出尘应了一声,忽尔又想到了什么,张开眼眸问道:“公子要去看那小丫头吗?”
“我去看她做什么?”杨集啼笑皆非的说道:“今天也许没有别的事情,可是我毕竟是一军之首,除了要了解军情以外,还要审核有功将校名单和立功事迹,以便呈给朝廷请功。”
“嗯,那公子去忙吧!”张出尘目送着杨集离去,默默的伸手轻抚微微发涨的小腹,芳心再次涌起浓浓的期待之感。
回想起昨晚的几番风雨,她觉得自己这次肯定怀上了,按公子取名的习惯来说,腹中孩儿名字应当是叫杨晶了,不过这个名字女孩用之不错;男孩最好阳刚一些。
杨晨不错,只是我叫出尘,这个不行。
那就杨昆?杨晖……
她闭着双眼胡思乱想,结果仅只片刻功夫,就因为重复默念同一个名字而把自己念得睡着了。
杨集出了厢房,慕容弦月已经备好洗漱用品。
杨集洗漱而毕,让她帮梳好头发,看了灰蒙蒙的天空一眼,向她问道:“弦月,宇文大将军何在?”
“凌先生昨晚已经把他安置在前堂客房了!”慕容弦月答道。
杨集又问了一句:“宇文大将军起了吧?”
“起了!”慕容弦月说道:“正在前堂等候公子接见。”
“我去见见他,稍后备些早膳过去。”杨集吩咐一声,沿着抄手游廊大步向前院走去。
宇文大将军就是宇文述,其军事才华母庸置疑,他在这场战争中,先是帮助杨集破了最为关键的西丰三大犄角,不仅为大隋歼灭高句丽奠定了基础,还点滴不漏的帮助杨集之军隐藏了行踪,而后又把后勤主将当得有声有色,因而受封为左备身府大将军。
也许是杨广认为此间战事将了,安东都护府官员又陆陆续续到位,从而使后军总管宇文述变得可有可无,于是就把宇文述召集回去了。
宇文述是杨广的从龙之臣,当杨广登基上位之初,原太子系尽皆‘鸡犬升天’,而骤登高位的宇文述一扫先帝时期的低调,更得飞扬跋扈、目无余子起来;但是他吃过几次大教训,也变得老实安分了。此番离开之前,竟然不远千里的跑来长安告别。
昨天后半夜到了长安城,而杨集也是在和张出尘兴风作浪的时候,听到守夜的慕容弦月说起了这件事。不过只是由于时间太晚了,杨集正在劲头上。而宇文述长途疾行、狼狈不堪,他自己也累得不行,再加上又没有什么要事,杨集就把会面时间定在了今天。
“大将军!”杨集一路走来前院偏堂,一进门就看到宇文述正在喝茶。
宇文述闻言起身,行礼道:“大王。”
“请坐、请坐!”杨集还了一礼,示意宇文述坐下说话。
入座下来,杨集笑着向宇文述说道:“恭喜大将军了。”
仕途之上,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儿。尤其被一些势力推到前台的朝臣,复出更快。这是因为朝堂职位有限、各大势力竞争激烈,扶持一个朝官不容易。只要惨遭免官之人不是犯下谋反之类的大罪、没有被杀头,哪怕他被流放到穷山恶水的偏远地区,各大势力也会想尽办法让他复出;一旦他复出了,那又是一个用得上的要员,所以各大势力一般都舍不得放弃忆有皇帝面前露过面的朝官。
宇文述自成一系,不但是宇文系的领袖,还是杨广的从龙之臣、亲家,且又因为军改被叛军抄了家,他回归朝堂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杨集正是因为这个缘因、正是因为猜到杨广日后还会启用宇文述,所以他在宇文述人见人厌时候,于杨广面前就事论事,从而让宇文述出任漠州都护府都护。
此举获得宇文系的好感尚在其次,关键是杨广看到杨集‘以德报怨’以后,更觉得杨集品德高洁、大公无私、一心为国。
而大隋十六卫府改制以后,左右备身府和左右监门府虽然失去了掌管天下府兵的权力,但是前者负责侍卫皇帝、后者负责京城和宫殿诸门禁,堪称是禁卫中的禁卫;杨广此番启用宇文述为左备身府大将军,可见依旧对宇文述信重有加。
回想过来,宇文述心中也是深有感触,他感慨道:“要不是大王当初以德报怨、一力举荐,末将连将功折罪的机会都没有,又哪有立功的机会?大王此恩此情,末将谨记在心。”
宇文述并不知道杨广本来就此心,也不知道杨集只是顺水推舟,至今还以为这份人情,是他当初在乐平公主府向杨集争取所致。
杨集既没有傻到立刻挟恩图报,更不会去点破此事,他微笑道:“过往之事休要再提。大将军此番入朝,想来定得圣人重用。”
宇文述却是愣了一下,但是当他想到杨集远在南方,不知朝廷安排也正常,于是解释道:“大王,圣人打算撤并冗余军府,令末将以检校兵部侍郎的名义巡察幽州、并州和雍州北部二十三个郡的军府,为日后撤并冗余军府提供依据,并不是立刻还朝待命!对了,大王可知撤并冗余军府之事?”
杨集点了点头,说道:“在我出兵之前,圣人就有了撤并军府的决定。不过当时的南方水师问题重重,水师将领与荆州官员狼狈为奸,圣人和朝廷只好把军府之事,暂时放下。”
说到这里,杨集猜到宇文述此行的主要目的了:宇文述当初主导军改之时,因为犯了急功近利的大错,既没有及时安置裁汰的老弱,而他所任用的主将又不是什么好鸟,导致那些得不到安置的老弱在关陇贵族将领蛊惑之下,打起了清君侧旗号来造反,而宇文述本人更是被叛军抄了家。
宇文述吃过一次惨痛的教训,现在却又要干这种得罪人的事,想必是心有余季、心中没底,于是专门跑来长安求教和问计。
“原来如此!”宇文述恍然大悟,他想了片刻,觉得杨集已经猜出了自己来意,他叹息一声道:“大王应当明白末将的来意了,那末将就直说了。”
停顿了一下,宇文述复又说道:“圣人信重,乃是末将之幸,然末将导致关中叛乱四起、令圣人大失所望。这一次着实是诚惶诚恐、忐忑不安。而大王是此道行家,还望大王多多指点。”
杨集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当初你我都参与军改了,可结果却是截然不同,大将军可曾想过原因?”
“自然想过、反省过!”宇文述有求于人,很是坦率的苦笑道:“归根结底,还是末将急功近利、所托非人,若是像大王那般一边裁撤、一边安置,那么被裁汰下来的老弱士兵,也不会闹事了。”
“大将军所说这些,只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次要的。”杨集并没有直接挑宇文述的毛病,而是以自己成功之因、间接的说宇文述的问题:“我在时为豳州军的招摇军改制之时,安置方面其实也做得不及时,然而将士们却没有闹事,其原因无外两种:一方面是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另一方面是公平公正,豳州军乃是先父奉先帝之命所建,多数老弱将士是先父带出来的兵,从私心上说,我很想把豆卢宽等人后来募集的精兵裁减干净,好让不宜作战的老兵们保留军籍,世世代代不用缴纳赋税;但我没有,所以大家心服口服。”
意味深长的看了宇文述一眼,接着又说道:“军府撤并是军改的后续之作,一旦正式开启,届时同样举世瞩目、全军关注,不过我认为‘朝廷’只要做到这明明白白、公平公正,问题应当不大。”
宇文述听得老脸通红,杨集成功之因就是他失败之因,尤其是后面那一种,他就做不到,他在军改过程中,不但大量私自启用自己的将领、专门针对杨素提拔的人,而且还首鼠两端、企图借机与关陇贵族改善关系,所以保留了很多有问题的关陇贵族系将领。
结果在关陇贵族这边吃力不讨好,还惹来皇帝和杨素等人的不满,导致最后以叛军造反而收场。
他尴尬一笑,拱手道:“受教了!”
杨集不再提及这个尴尬话题,改而说道:“大将军能征善战、治军有方,如今又有巡察二十多郡军府之权,回到京城以后,大将军大可争取撤并军府的主帅之职。”
宇文述心下暗喜,口是心非的说道:“实不相瞒,末将军改的失败,心中多少有一些不甘。末将也想争取军府撤并主帅之职,此非争功,而是赎罪。只不过末将毕竟犯过大错,他日还望大王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
“自然自然,”以杨集对杨广的了解,哪怕不用自己说,军府撤并的‘总指挥’也会落到宇文述头上,全他“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之名;也便乐得收下宇文述的人情。他想了一想,又说道:“如果大将军办好此事,圣人极可能让大将军入主议事堂,以酬劳苦。”
“入主议事堂之事,末将着实是不敢想!”话虽是如此,其实宇文述也有这个感觉,他是支持杨广上位的主力,自绝于支持杨勇的关陇贵族,军改时又拿下了诸多关陇贵族子弟,使他与关陇贵族彻底决裂,嫡长子宇文化及在廉政司当官期间,又和萧瑀、杨恭仁拿下万多个有问题的闲散官员,这也导致他的处境和杨集十分类似。不过他也知道以他的资历威望,以及现在处境,极可能会成为议事堂宰相之一。而成为宰相的第一个重大考验就是能否把巡察二十三郡军府做好、能否做得让杨广满意。
另外就是议事堂诸相各自代表一方势力;而代表皇帝利益发声的宰相有皇族代表杨雄、寒士代表高颎;杨达和杨秀虽然不是宰相,可他们一样能够影响议事堂的决定。
杨集虽然不是宰相、尚书令在中枢更是没有实权的职务,但是皇帝却毫不保留的信任他,很多时候都以杨集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如果杨集反对某一项决定,议事堂的决策九成九变成一纸空文。这也让杨集成了一个超然的存在,甚至比所有有实权的宰相权力更厉害。
如此算来,议事堂是皇族一家独大。而此事给宇文述带来的问题是如果自己侥幸入相,那么自己怎么办?代表的,又是谁?
他们父子现在差不多自绝于天下世家门阀了,倒是想全心全意跟着皇族干,可人家未必授受自己啊!所以杨集的态度,又成了关键。
此之种种,便是他跑来长安城拜会杨集的主要原因。同时也是给杨集一种‘我以后都听你、都向你学习’的感觉;只不过他知道凡事都要适可而止,如果空泛的高喊忠诚皇族之类的口号,反而令人反感。
只有做出了成绩,很多事情就会水到渠成了;而现在,多次首鼠两端的他还没有资格向皇族代表谈忠诚。
喝了一口茶,宇文述又向杨集说道:“大王,朝中近来发生了很大的人事变动,圣人免了苏相左仆射之职,改由杨纳言担任,而空出来的纳言则由杨约接任。杨玄感不再担任礼部尚书职,出任定襄郡太守、定襄总管;督定襄、马邑、雁门三郡军事,礼部尚书由宇文弼接任。此外,北方诸多边郡太守和总管,比由武将兼任。”
大致介绍了一遍,他又说道:“据说此番人事调动在中原大地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很多人都认为朝廷要北伐东/突厥,不过官员比较关注苏相免职一事……”
宇文述意犹未尽地停住了话头,脸上含笑望着杨集。
“我不知此事因果,不予评论。”杨集对于这番人事调动也感到十分意外,同时也明白宇文述在试探自己,想从自己的口气探清自己在苏威一事上所扮演的角色。
事实上,苏威去职一事真和他没有关系,而是苏威自己不断作死,从而引起了杨广的反感和厌恶,杨广老早就向他抱怨过苏威,而且还是不是一两次。
所以无论有什么果,都是苏威自己种下的因。与杨集、与杨广都没有关系。
宇文述讪讪一笑,不再说这些,而是说起了当前的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