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结束,已是下午申时;不过时辰还早,萧皇后便尽地主之谊,邀请赴宴命妇和贵女前去文成殿御苑游玩。
文成殿是个占地面积极大的宫殿群落,整体上呈现出前殿后苑的格局,御苑中的精美雅致的建筑层层叠叠、大小院落一个套一个,要是方向感差的人单独行走,很容易迷失方向,不过洛阳皇宫以河流、湖泊主景,只要人们注意河水的流向,整体格局就会变得十分清晰。
这种专门面对女卷的宴会、聚会,其实也是名门世家和达官贵人十分重要的社交方式;一旦遇到今天这种大宴会,公公丈夫儿子都会给自家女卷安排任务:关系好、关系平澹的,可以让女卷借机加强感情;平时有矛盾和政见之争的,让女卷帮忙弥合嫌隙。而外地或者是低级将官,则是让亲卷趁机结识重臣家卷,好让他们进一步寻找机会。
还有一些人是想给自家子弟找个门当户对、温柔贤惠、美丽大方的媳妇。比如说独孤敏,她以前参与宴会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找一个好儿媳。
今天的参与宴会的重臣家卷极多,多数女卷抱有各种各样目的和任务,当萧皇后发出邀请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离开。
至于萧颖和柳如眉、裴淑英等人,倒是很想回家,可一家人分别是两边宴会主角,不能就此离开,而且杨集极可能被皇帝留在皇宫之内问话,所以她们也就跟着众多女卷来了御苑。
御苑里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随处都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命妇和贵族女。
由于萧家和裴家、东宫、滕王府等等亲戚各有各的圈子,都要和自己的追随者交流;萧颖等人没去打扰别人,而是和自己的圈子找一个凉亭叙话。
只是卫王系在中枢的人极少,能够入宫赴宴的更少,萧颖身边只有杨义臣正妻杜氏、何妥正妻贾氏、独孤盛正妻刘氏、萧瑀正妻独孤氏、阴世师正妻赵氏、尧君素正妻张氏、王行本正妻温氏、高君雅正妻姜氏、王辩正妻孟氏、王威正妻阎氏等寥寥十多人。
除了卫王系的家卷,另外还有下嫁萧玚的兰陵公主杨阿五、长孙成正妻、萧颖的亲家母高氏。
她们的人数虽不如其他权贵圈子多,可众人十分熟悉,聚在一处喝茶说笑,没有那么多的顾虑,说话也比较自由。
何妥妻贾氏已近花甲之年,她头发花白,但是脸颊白净、红润,她近来也时不时去王府走动,也知道萧颖和柳如眉、裴淑英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充满慈祥之色,她看了看萧颖隆起的肚子,和蔼的问道:“王妃,你和侧妃在东京待产,还是回大兴或张掖?”
“这却不知,一切要看郎君的了!”萧颖轻笑着说道:“若圣人让郎君回凉州坐镇,那我们肯定要回张掖;若是圣人有新的任命,我们姐妹便留在东京,不过阿英做梦都想回张掖,她说张掖那边自在。”
贾氏怅然长叹,强笑着说道:“裴妃说到我心坎上了,我也喜欢张掖,若非阿郎入朝当国子监祭酒,我都不愿前来京城。”
萧颖猜到贾氏是担心何妥做不好即将进行的国考,便向她说道:“婶婶,您也知道我家阿郎向来是打一仗,就会休息很久。若是凉州没有什么突发大事,他应当会留在东京很长一段时间。”
“如是这般,那可好了!”贾氏松了一口气。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不想折腾了,更在意安宁、安全,贾氏自也不例外。她目睹丈夫与苏威的争斗,也多次与丈夫死里逃生,年轻的时候尤不觉得如何,但是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她是怕了京城了。
京城这潭浑水,太深太深,而丈夫又是较真的性子,她真担心丈夫被人卖了,尤且不知。若是身在张掖,亦或是有杨集在京城帮衬,则大不一样了。
兰陵公主不知贾氏之所想、之所担忧,但是她冰雪聪明,又久在京城,十分熟悉官场升迁方式,便接过了话头,向既是小姑子又是弟妹的萧颖说道:“圣人赏罚分明,而金刚奴这场灭国之功意义重大,圣人极可能让他进入中枢。以后啊,你就是尚书令夫人了。”
萧颖啼笑皆非的说道:“阿姐,我现在好像就是尚书令夫人来着。”
众人皆笑!
杨集南征北战立功无数,他既是亲王,又是尚书令、左右翊卫上将军,此外还是凉州牧等等等等。如果就此一一细算下来,那么萧颖除了卫王妃以外,还有一大堆头衔。
“王妃这儿可真热闹呢。”就在众人说笑之时,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亭中倏尔一静,众人随声看去,只见杨玄感正妻郑氏与一名手拄拐杖的老妇从亭外竹丛转了出来。
老妇身穿一品诰命服饰,梳得整整齐齐的满头银发用一支碧玉簪子固定,虽然她的脸上皱纹密布、身躯也有一些句偻,可她一双眼眸充满了凌厉的光芒,脸上挂着澹澹笑容,但是众人却能感到一丝丝迫人和强悍的气势。
见到她们款款而来,亭中众人起身相迎,向这银发老夫人施礼道:“见过老夫人。”
这名老夫人正是杨素悍妻郑祁耶,她气势磅礴的步入亭中,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向萧颖微微欠身,微笑着说道:“王妃,老妇上了年纪,有些走不动了,能否让老妇坐坐?”
听了这话,亭中都感到杨郑氏来者不善,不过这儿以萧颖、兰陵公主为主,而兰陵公主嫁了人、且对方又是冲着萧颖来,她也不好插话。
萧颖也感到对方不怀好意,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微笑道:“此乃皇宫御苑,作为主人的皇后又说一切随意,老夫人、国公夫人自可入座。请!”
郑祁耶笑眯眯的说道:“如此打扰了。”
与儿媳入座之后,目光看了看柳如眉、张出尘、慕容弦月、鲜于芳、柳絮,又装模作样的问道:“这几位夫人瞧着眼熟得紧,不知如何称呼?”
其儿媳兼侄女立刻接过话头,一一介绍道:“阿娘,这是卫王柳妃、张夫人、慕容夫人、鲜于夫人、柳夫人。说来也不是外人,她们都在我们府上长大,个个都是美如天仙、知书达理、能歌善舞的佳人。”
郑祁耶‘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么眼熟!”
听了这对婆娘自问自答的话,众人脸色变得异常难看:郑氏说柳如眉等人在楚国公主长大是没有错,可她故意为之的“能歌善舞”,分明就是说卫王的侧妃和侍妾只是他们家的歌姬舞女;由此而来的,便是说与她们同侍一夫的萧颖、裴淑英也好不了多少,都是歌姬舞女。
萧颖脸色不变,心中却是异常恼火,刚才在乾元大殿用膳的时候,郑祁耶和郑氏就在她们下首,这对可恶的婆媳说话的语气、口吻更是含沙射影。
说到底,她们还是因为不服、不甘、妒忌。她们误以为杨集学了杨素兵法,故而面对卫王府上下成员时,始终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着。
杨素生前所的担任尚书令,如果落到杨雄、高颎、苏威、长孙炽、裴矩、萧玚、李子权等人之手,她们或许没有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但是她们所认为的“小人物”杨集成了尚书令,她们的心态便不平衡了。
宴会之上,萧颖不能扫萧皇后的面子,便懒得理会她们,却没有料到这对没脑子的婆媳专门追来污辱人。
然而这暗自贬人的话不是太好接,她和柳如眉等人都不好出来争辩,于是看了旁边的裴淑英一眼。
裴淑英与门面担当的大姐头萧颖相比,根本没有没有什么顾虑,她见到这对狗东西当面侮辱卫王府上下,又见柳如眉等人脸色惨白,心中怒火早就蹭蹭往上窜,一见大姐头给了自己的眼色,再也不忍不住了。
不过她知道自己如果以柳如眉等人来辩,怎么辩都辩不过对方,于是以自己和萧颖为例来说:“郑夫人说得太对了,我与大娘子出身卑微,也没有过人远见,好在我们心胸广阔、一心为公。要是我们心如针眼、目光短浅、以亲人尸骨挟持圣人,早就自绝于天下了。”
“要是我们像某些又老又丑的妒妇因为妒忌、诬告自己的丈夫谋反,没脸见人的娘家肯定让卫王休了我们,而不是没脸没皮的怂恿我们取夫家之财填娘家之缺。”
郑祁耶一张老脸顿时一黑,这个臭丫头,嘴巴实在是太毒了!
就在她打算说话的时候,萧颖却已接过话头,和风细雨的柔声道:“老夫人,我这妹妹心直口快、有感而发,您老人家心胸广阔、目光远见,千万不要往自己身上揽!”
郑祁耶差点吐血,这与指名道姓有何区别?
“老夫人,我说的可不是您!”裴淑英煞有介事的接着说道:“我家阿娘曾说一代人有一个代人的活法,那些要死不活的婆婆如果死死抓住后宅大权而不放,那么这个婆婆便是贻误后人、毁几代的老贼,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不就是打嘴巴仗吗?她裴淑英不恘人!
“我觉得阿娘说得很对!”萧颖看向可爱的儿媳妇,嫣然明眸中满是宠溺:“观音婢,等你和昊儿完婚,家中事就劳烦你了。”
观音婢到了似懂非懂的年纪,虽不知大人们在针锋相对,却也会害羞了,她眨了眨一双明眸,红着小脸道:“婶娘,董夫子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观音婢以后听昊弟弟的!”
“真乖!”
“真懂事!”
“遂安王妃,实在是太可爱了。”
想笑却不能笑的众人,终于有了宣泄的决口,个个都笑出声来。
“受教了、受教了!”兰陵公主笑靥如花,乐不可支的向萧颖说道:“连个孩子都知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我说弟妹呐,你可别让自己的未来儿媳比下去了。”
“多谢阿姐提点!”萧颖艳丽的玉容上笑意嫣然,微笑道:“不过小妹才学浅薄,可好歹也是杨家妇、萧家妇,自然知道夫为妻纲之理。”
兰陵公主秀美端丽的脸蛋儿上,现出一抹玩味之色,继续指桑骂槐的说道:“自汉朝《大戴礼记》问世以来,汉家女子皆以七出为戒。若是在战乱频频南北朝自是无人计较,可大隋与之不同。”
未免误伤逝去的母亲,兰陵公主着重的说道:“时至‘今日’,也只有胡人出身的女人才会信奉伪齐所推崇的‘以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
郑祁耶:“……”
我郑氏女、我们婆媳成了胡人了?
萧颖向兰陵公主欠了欠身,旁若无人的探讨了起来:“郎君曾言,娶妻当娶贤,妻不贤则毁三代,不知对否?”
“确是如此!”兰陵公主眨了眨眼,柔声说道:“金刚奴少时,曾向阿耶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我朝如今有个鼎盛名门世家差点就因为婆善妒、媳不贤亡了族,更可怕的是这个世家情况稍好,那对婆媳又出来作妖。我等女子有这对婆媳为镜,当以之为戒!”
“阿姐所言极是!”萧颖点了点头,转而向郑祁耶求教:“老夫人,晚辈等人年少无知,您是名门出身、见多识广的长辈,可有教诲之处?”
郑祁耶长这么大,便是独孤敏皇后生前也礼让几分,她何曾吃过这等大亏?何曾受此‘污辱’,她怒极而笑:“小丫头伶牙俐齿、指着和尚骂秃驴,如此人品,真不知独孤敏是如何让你入门的,改天,我真要上门问个究竟!”
人们在和自己的良朋好友言笑晏晏之时,对于贸然来访的客人本来就不喜,这也是萧颖没有去找萧家人的重要原因;如果来客是抱着污辱自家人的目的而来,那就更让人厌恶、痛恨了,而眼前这对婆媳无疑就是令人厌恶、痛恨的恶客。
萧颖本就不喜至极、厌恶至极,此时又见这老不死的老东西,竟然耍泼骂阿娘,她再也忍不住了,目光盯着郑祁耶,语气森寒的说道:“我敬你年老,懒得与你计较;你却不识好歹、咄咄逼人,你真以为自己是长辈不成?我问你,你是想打架还是怎的?”
“阿颖……”兰陵公主也被萧颖给唬住了。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哪怕在朝堂之上斗,我们卫王府也不怕!”萧颖怒而起身,不理瞠目结舌一脸不敢置信郑祁耶,径自命令道:“出尘、弦月,这对愚妇若是胆敢再说一句,你们立刻给我掌嘴。打死打伤了,算我的。”
郑祁耶、郑氏脸色异常难看,但是她们迎着萧颖喷火一般的目光,还真不敢说话了;她们深深地看了萧颖一眼,起身便走。
兰陵公主、高氏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彪悍出了名的郑祁耶和郑氏连句场面话都不敢说,竟然就这么灰熘熘的走了?
这着实是让她们大感意外。
说白了,郑祁耶、郑氏根本就是没有一点可取之处的蠢货,而欺善怕恶、仗势欺人、窝里横是她们之所长,如果在外面遇到比她们权势更大、更凶悍的人,那么她们立马就蔫了。而萧颖及其背后的杨集,显然就是令她们蔫了的强者。
“贱!”裴淑英啐道。
众人一想,那对婆媳还真是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