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的暴风雪同样袭击了天水郡,蓬松而厚厚积雪棉花铺在原野和田地、官道、山峦、城池之上。成纪县阴沉沉上空还有一朵朵雪花纷纷扬扬的洒落而下,可是城内大道积雪已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李家为了给家主李虚宗过七十大寿,极尽奢华之能事,他们不但把城内道路两旁的大树树干裹上绸缎、树枝上挂满绣着“寿”字的大红灯笼,还剪彩绸为花、剪绿绸为叶,细心的点缀在树枝之上;而城内的景观池,也剪彩绸做成荷、芰、菱、芡。
如此细心的装饰下来,使得成纪城喜气洋洋,给人一种到了春节、上元节、阳春、盛夏的错觉。
一辆辆马车、一辆辆牛马载着前来祝寿的客人从街上徐徐而过,井然有序的驶向城南李府。
李府是一座历经风霜、古老而巨大的宅院;从外面望去,只看到层层叠叠地屋脊被积雪淹没;高大门户前那两座石狮庄严威武,它们身上被清掉积雪的石狮被雨点洗刷冲得坑坑洼洼的,而青石铺就的广场更是布满一道道车印,滴水竟能穿石,完全可以想象这巨大府邸年代之久远。
一眼望去,一股苍凉古朴的历史厚重感扑面而来。
杨集在数十名侍卫陪同来到府前广场之上,他头戴紫金冠,身披玄色斗篷、内着玄色锦袍,在风雪中傲然屹立,如松柏般苍劲挺拔、丰神如玉。
鹅毛大雪一片片落在斗篷之上,不大一会儿功夫,便覆上一层薄薄的雪花。
广场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之极,但是他们见到杨集气度不凡,身边护卫更是杀气腾腾,故而一边揣摩杨集的身份、一边远远的避将开去。
慕容弦月看向那英俊的侧脸,有了刹那间的失神,芳心之中更是涌出一股说不出来喜爱,她将撑着的伞递将过去,柔声说道:“公子,伞。”
“……”伞下的鲜于芳无语。
杨集摇了摇头,说道:“你们撑着吧!”
说话之间,一大群得到通知的、身穿华服的人从正门敞开的中门疾步而来。为首是一名须发、胡子俱白的老者;他头戴一顶已经不常见的乌纱梁冠,身穿‘寿’字纹路的大袖红袍,那一双大袖也不知匝了几叠,如果扯了开来,估计再做一套衣服也都足够了,衣服外面又套了一件红色的披风,脚下竟尔蹬着一双早已淘汰的高齿木屐。
此老便是今天的寿星李虚宗了,李虚宗虽是古稀之龄,可是精神矍烁、身上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武气势。他窒在脚下的高齿木屐在这种天气更加不良于行,然而李老太公好像早已习惯了,此时高昂脖颈、挺直腰杆,如履平地一般走向杨集。
“晚辈杨文会拜见老太公。”杨集大步迎上,谦卑的向李虚宗行了一礼:“晚辈将往张掖、途经贵地,听闻前辈过七十大寿,特意带着妾室前来讨杯寿酒喝;冒昧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慕容弦月、鲜于芳、以及各自捧着一个礼盒的宗罗睺朱粲闻言,心中尽皆生出一种荒谬绝伦之感。杨集长得实在太有欺骗性了、表现也又好,使他此时此刻仿佛真是特意前来祝寿的晚辈一样,压根就不像是前来抄家的恶魔。
李虚宗还了一礼,红光满面的笑着说道:“大王客气了,您能光临寒舍,乃是李家上下之幸、乃是老朽之幸。”
杨集向李虚宗说道:“区区薄礼,聊表寸心,还望前辈不要嫌弃。”
他们昨天已然抵达天水郡陇城之时,杨集听闻李虚宗今天过寿,便备了礼物,专门走了这一遭。至于恶人,自有他人来当。
宗罗睺和朱粲上前,将礼盒交给了上前的两名李氏子弟。
“大王客气了、大王客气了。”李虚宗自然不是在意礼物轻重与否的人,他哈哈大笑的说道:“老朽已是古稀之龄,原想着邀上三五知己喝几杯酒也就算了。可是孩儿们不答应,这才叼扰了诸多亲朋好友。”
说着,伸手示意道:“大王,请!”
“前辈,请!”杨集将七星龙渊剑解下、交给朱粲,这才与慕容弦月、鲜于芳随着李家人入府。
李家人见了杨集的解剑的举动,暗自称赞不已,且不说双方过往有什么恩怨,光是堂堂亲王在门前解剑这个动作,便是给李家足够的颜面和敬意。同样的,杨集也赢得李家人、围观宾客的敬意。
大厅内的宾客早已得到消息,纷纷站着等候,一见杨集到来,纷纷向杨集敬礼。
杨集虽然在贵族圈子更是恶名远扬、臭名昭著,但是来自天水、汉阳、河池、宕昌、临洮、枹罕、金城、会宁、武威、灵武的贵客是因为杨集凉州坐镇、清剿内外之敌、努力发展丝绸之路,这才过上了安宁富足的好日子。所以他们非但没有感受到杨集的恶、非但没有厌恶杨集,反而十分感激和敬重杨集。
杨集长得英俊潇洒、身姿挺拔,俨如玉树临风一般;从骨子里透出来来的雍容大气,便使人不敢等闲视之了。仅仅只是从爱美之心这一点来看,就容易赢得他人好感。更何况他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对于每一个和他打招呼的人,也都含笑还礼,是以人人皆是好感大生。
杨集放眼看来,天水郡四周各郡的主官基本上都来了,除了他的部下金城太守房恭懿、枹罕太守兼总管张寿、会宁太守郭绚、临洮太守周法明;还有天水太守温彦弘、天水长史于志宁、陇西太守刘长恭、汉阳太守杨玄奖、宕昌检校太守窦轨,而且人群之中,出现了不少熟悉面孔。
从这些客人来看,李家分明是很重视这一场寿宴、事先并且进行了十分充分的准备,根本就不是李虚宗轻飘飘说的那样。
李虚宗待双方行完礼,朗声笑道:“大王的名声,厅里这些好友、贵客、晚辈早有耳闻,大家都想见见大王风采,你和夫人且与大家一起坐坐、认识认识。不过大王是年轻人,若是与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太坐在这儿,怕是酒也喝不痛快,稍后老朽让年轻人陪二郎到后面饮酒,你们自管喝个痛快,哈哈……”
对于不请自来的杨集,李家也是煞费苦心。从身份地位上说,杨集应当在正厅与重要宾客一起喝酒才对;然而这里的老人实在太多了,年龄的差距使双方谈不到一块去。而且老人喜欢倚老卖老,只怕杨集受不了他们。故而李家打算把杨集安排去内厅吃喝。
名门望族的内厅一般只是面向亲近之人开放,如果不是亲近的人,即便对方的身份再高,也进不了。
如是安排下来,可谓是面面俱到。
只不过稍后还有“流程”要在正厅之中走,李家于是在正厅内设了席位,以便杨集观礼。
李虚宗说着,其子李义便走到杨集身旁,引他们“三口子”入座。杨集的座位位于右边中前部,前方还有十多个席位,上面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
这个年代受限于生活水平和医疗条件等等因素,一般人很难活到七十岁,只要是超过七十岁的人,都被视为“祥瑞”,并且定期受到官府慰问。
对面这些祥瑞般的老人之时,即便是身为皇帝的杨广也不能摆谱;况且这里又不是在官场之中,所以杨集坐在他们之后,自然没有任何不满不爽之意;他依古礼一丝不苟地跪坐下来,而慕容弦月和鲜于芳则是坐到他背后的席位。
此时尚未开席,而且的案几上只是放着一些点心、果脯、美酒、茶水。
而在杨集的下首的人,便是金城太守房恭懿。房恭懿已经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他在门口已经和杨集见了礼。待杨集坐好,这才坐到自己的席位之上。
此老性格深沉,有器量,但是现在须发俱白、身形消瘦,精力大不如前,早在去年便上表请辞了,然而杨广见他精于政事、清正廉洁,并没有同意他的请辞。
今年又上了表,可杨广还是不允。
杨集正要与他交流,上前那名白发老者忽然出声、打断了两人:“大王将往凉州任职?”
“正是!”大厅里的老人杨集全都不认识,李虚宗和李义今天又异常忙碌,自然没有时间一一引荐了。杨集见这位老人客气的向自己拱手询问,还礼道:“请恕晚辈眼拙、失礼,不知应当如何称呼前辈?”
老人见杨集如此客气、以晚辈自居,心中大为喜欢,笑着说道:“老朽名叫李珩,祖籍辽东,现在居住在会宁凉川县,大王或许不知老朽,不过老朽的弟弟与大王颇有渊源。”
杨集听他先说“祖籍辽东”、接着又说“颇有渊源”,便猜出了老人的来历:“前辈的弟弟莫非是李彻将军?”
李彻、字广达,出身辽东李氏,生性刚毅,才干武艺过人。是北周到隋朝时期大臣。隋朝建立后,历任上开府、云州刺史、左武卫将军,深受杨坚的器重。杨爽在开皇三年杨爽之时,李彻随军作战,而且和杨爽、李充、杨纶、杨智积率领五千名精锐骑兵,出其不意的袭击突厥中军,沙钵略可汗丢下所穿的金甲,从草里潜逃。
杨爽第二次北伐突厥之时,李彻再次兼任行军总管,随杨爽一起攻陷突厥汗庭。遗憾的是他后来涉入易储之争,且又坚守的站在杨勇那一边,杨坚多次与他谈话都无法改变他的意志,因而受到疏远。
杨坚有一次专门宴请他,并且席间谈到平生之事、并且再一次说服他,李彻从这大兴宫回家不久之后就死了,由于所谈内容不为外人所知,于是很多人都说李彻被杨坚逼得服毒自尽。至于真相是什么,便是杨集也不知晓。不过李彻之子李安远现在是西州郡总管,与太守李大通一起镇守大隋西大门。
“吾弟正是李广达!”李珩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大王小小年纪,出仕短短几年,便有偌大成就,着实令人钦佩。”
“前辈过奖了!”杨集欠身道:“晚辈能有今日,固然与自己的能力有关,但是也离不开房太守、李安远将军等有识之士的鼎力相助。更重要的有了极大的机缘。”
这番对答不但妥当,而且正合老人家的心意,人们在年轻之时,往往认为“苍天第一、大地第二、老子第三”,成天叫嚣着“我命由我不由天”,自以为可以杀杀杀的杀出一个精彩的人生,甚至还把老人的智慧当成是懦弱。然而现实,总会叫他们明白自己屁都不是、谁都不敢打谁都不敢杀。
直到上了一定年纪,慢慢对天地敬畏起来,他们甚至觉得冥冥之中有种神秘力量在左右着世间一切。这些默默聆听的老人都有丰富的经历,此时听到杨集说起“机缘”二字,再加上杨集的这些年如有神助、像是“开了挂”一般,心中颇为认同。
当然了,杨集这种谦卑的态度,更是迎合了老人们的心意。
房恭懿虽然是在凉州治下为官多年,可是他和杨集接触不多、不了解他私底下的作风,心中本来担心杨集没有耐心、落下不敬老的恶名,如今见到杨集应答得当,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另外一名身材魁梧的老者抚须而笑,向杨集说道:“大王的英雄事迹在西北大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朽每每听闻,恨不得年轻几十岁、随着大王建功立业、扬名域外……”
西北大地的人对杨集的事迹几乎了如指掌,老人见了杨集本人,兴致盎然的一一列举了杨集种种得意之举。然后点评一般的说道:“许多人都说大王是鲁莽行事的武夫,所倚仗者,无非是我大隋强大的国势。然老朽却不赞同,老朽观大王种种作为、每场战争,皆是用智。”
“就拿步迦可汗大举南下那一战来说吧!当时敌军足有数十万兵力,而凉州上下的兵力分守各郡县,可用之军寥寥无几。若是换做其他名将前来应战,只怕都是坚守门户、固守待援,坐等朝廷来援,如是一来,定然步步受制。而大王当时刚刚出仕不久,竟然在劣势之下反攻敌军之所必救,打乱了步迦可汗的一切部署,将战火烧到了敌境,最后还取得了辉煌战绩。若大王是一介武夫,焉能做到这一步?”
说到这里,老人摇了摇头:“可是很多人至今还认为大王是武夫,这般想想,着实是气人之极。”
这些老人已然不怎么管理家族事务了,他们没事就喜欢谈史论政,向子孙后代分析军政之得失,借机加上教诲。当他们聚在一起时,总是喜欢辩论。而他们辩论之所得,又会反馈给自己的子孙后代,使子孙后代饱受启发。其子孙有着这些长辈的教诲和启发,便有了长远目光,他们的见识远远超过了出身不好的人群体。
此老不仅很熟悉杨集的事迹、且又愤愤的为杨集鸣不平,可见他明显就是站在杨集这一边,且长期拿着杨集的各种事迹与反方辩论。
老者所说的那一战与早已做古的杨爽有着极大关系,杨爽第二次北伐的时候端掉了突厥牙帐,吓得突厥各部纷纷迁走,他为了引突厥人来送死,便听了阴世师的建议,挖掉突厥历代可汗和英雄的陵寝,放一把大火给烧了。然后他在那儿守株待兔,突厥人来一个杀一人、来一对杀一双,如此过了三个月,直到突厥不敢来,这才心满意足的班师还朝。
突厥人打不过杨爽、杨爽生前也怕他怕得要死,可是他们却把这笔账记到了前往凉州任职的杨集的头上。当步迦可汗打出“雪圣山耻”的旗号时,于是祖坟被挖的各个部落都同仇敌忾的来了。
然而结果,又被杨集一波带来。
杨集闻言,实实在在的说道:“说真的,晚辈当时其实害怕极了。只不过凉州各地兵力不多,哪怕是坚守也守不了多久。且又听说步迦可汗打着抓我去活祭的旗号,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以己为饵、引走敌军。最后打着打着,竟然就走通了。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类似的话,杨集其实已经说了很多次,然而真话愣是没人相信,大家始终认为他是谦虚。
这一回也不例外,众老纷纷说道:
“大王谦虚了!”
“大王过谦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