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活着
宋人的哨骑就像是秋后的野草,格外顽强,无论汉军哨骑如何收割,还是会有勇敢的宋人蜷缩在战场每一个角落,尽最大可能把战场情报传递回去。
但后方的宋人军队明显对不起这种舍生忘死的举动,直到九月初,他们才姗姗来迟,成群的大宋兵马开入永兴军路,从东南西北四面发起堵截。
不管对面统筹全局的主帅是谁,刘陵自个都能断定对方不会打仗,明显的是个废物角色。
刘陵现在依旧认为自己是不会打仗的,但毕竟经历的次数多,自己帐下那些将领又都会带兵打仗,自己在旁边耳濡目染,所以至少会“说”。
九月中旬。
延州官道上尘土飞扬,一彪骑兵打马而来,路边茶肆里吃茶的行商路人们慌的四散而逃,连茶钱都没顾得上给,茶博士追在后面也不敢高声叫骂,小声地想要喊那些人回来,倒像是咕咕叫的老母鸡在追逐一群逃跑的鸡崽。
等到他瞥见来骑穿着的甲胄时,声音不剩下一点,只能站在门口等着人家说话。
韩常稍微催促战马加快速度,赶到了茶肆门口,马蹄扬起的尘土泼到茶博士面前,后者一句话也不敢说,低眉顺眼的盯着地面,仿佛地上有什么稀奇东西。
“去沏茶,还有吃食,草料,全都备上!”
韩常命令式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虽说现在天气还不冷,但他手上已经带着一副羊皮手套,一边吩咐一边摘下手套,然后右手拎着两只手套啪的一下甩在左手背上,说不出的潇洒。
“叫你店里伙计去。”
可是战马吃的草料,还有人吃的粮食
看这军爷带来的人不少,没准儿他们吃过这顿饭后,自家今晚就得饿肚子了。
他应了一声,闷着头来到自己的部将旁边,低声道:“借点钱。”
每个骑兵身上穿着的黑色甲胄表层显得很粗糙,这是被战争打磨过的甲胄,一些难以修复的凹痕处,还残留着早已干涸的暗色血迹,仅凭这些就可以想象得到,这些骑兵在战场上冲的会有多狠。
刘陵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茶博士,又看看身边跟着的韩常,后者愣了一下,还以为对方要他留在后面看守马匹,可随即就听见汉王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吩咐道:“愣着干什么,给茶钱啊。”
“怎么还不去?”韩城低头看向他,面露不悦。
茶博士是个老者,在官道上开茶肆,走南闯北的人见了多了,看过亡命徒,也看过大官儿,但他没见过像面前男人这样.长得明明挺好看,有自己年轻时的风范,但浑身那气势
曾经有十几名差役押送着两名死囚经过他这儿,据说是山上杀人如麻的“山大王”,下山寻娼妓玩乐的时候被人抓住,要送到州城里去杀头。
刘陵指了指面前,道:“坐下说说话吧。”
两侧士卒的眼神都看着他,韩常目光也定格在男人身上,哪怕对方的动作很寻常,但韩常还是下意识地想去模仿那种“范儿”——他刚才甩手套的动作就是跟男人学的。
刘陵翻身下马,在他身后,响起一阵甲胄的摩擦声,大半士卒都跟着下马,但只有一小队人跟过来,簇拥在他身边,其余的士卒只是站在战马旁边等候着。
部将:“.”
刘陵走入茶肆内,环顾四周,选了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把先前其他客人喝过的茶碗推开,茶博士慌忙走到他身边,道:“请大官人稍待着,小人去沏好茶。”
茶博士慌忙点头应下,但心里已经泛起一阵苦涩。
“来壶好茶。”
喝茶还好,这些军爷一般喝不出茶水的味道,不管是哪里剩下的茶叶给他拼命搁里面泡满就行了。
韩常:“.”
“额多谢大官人赏脸。”
在他们中间,一個穿着黑色甲胄的男人正松开缰绳。
就在茶博士心慌的时候,官道上再度有一支骑兵队伍到来,人数更多,沉重的马蹄声仿佛敲凿在人心头,带着一种霸道的气势径直来到所有人面前。
现在看到这男人,哪怕并不知道对方的事迹,他却忽然有一种今晚要做噩梦的预感。
听说那俩死囚还吃过人心,茶博士看到那两人后,一连做了三日的噩梦。
他咳嗽了一声,在刘陵面前坐下,紧接着下意识伸出手,准备倒茶,但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己才说过要给对方沏好茶,一时间慌了神,又忙不迭地收回手。
刘陵看到对方窘迫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开口问道:“在延州过日子,困难么?”
“还还行。”
茶博士浑浑噩噩的回答道,刘陵笑着从对方手里接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凉茶,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茶肆内院里面帘子掀起,一个少女站在帘子处,模样还算俏生,身材脸颊都有些瘦削,可笑的发髻里插着一只木簪,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青色布衣。
她没想到外面一下子来到这么多披甲的兵卒,吓得脸色苍白,但看见自己爷爷正坐在一个披甲大汉对面时,她又鼓起勇气,走到刘陵身旁,用大宋官话低声道:“爷,茶水已经备好了,可还要用点什么?”
“这是小人的孙女,样子丑陋,让大官人见笑了。”
茶博士站起身,眼神示意,轻轻推了一下少女,后者怕自家爷爷遭殃,硬是站着不动。
以往大宋差役兵马过来的时候,他都不敢让孙女儿出来,何况现在对方明显不是宋军。
应该是近年来四处都在传的北地汉人。
嘶.那可比自家兵马还凶哩。
刘陵看着他们无声争执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放心吧,我就是说两句话,讨口水喝,我大汉兵马,不抢东西的。”
不抢?
茶博士满眼不信,韩常这时候拿着钱走进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茶博士慌忙低下头,回答道:“小人信的,真信的,这些大宋的地方差役军兵都是抢惯了的,大官人您想来是汉军里面的贵人吧?
小人早就盼着汉军过来了!”
刘陵又喝了口茶水,示意韩常坐下,紧接着又从他手里接过一把铜钱,茶博士看到过,连忙道:“大官人远道而来,小人合该做东,请杯茶水不算什么!”
刘陵摇摇头,在桌上放了一贯钱,紧接着又看向茶博士的孙女。
“她会说你们宋国的官话?”
茶博士心里一紧,赔笑道:“小人这里南北人都有,她自小在这儿听多了,什么杂话都会点。”
“延州的税重么?”刘陵忽然移开了话题。
“额重的嘞,官府每年不光是茶盐那些收的重,还有什么杂七杂八的税项,小人在这儿开个茶肆,明面上是客人多,但左右不过是赚一口茶水的钱,万一官府今年摊派的多,那今年能吃口饭就不错了。”
茶博士渐渐放松了一些,指着自己的孙女,道:“小人孙女儿的爹,小人的儿子,两年前被官府征调去大军里面做民夫,音讯全无,本来还有点盼头,可去岁有个乡人送了口信回来,说他死啦!”
“哦?”
刘陵追问道:“征调去哪路大军了?”
茶博士红了眼睛,低声道:“说是北伐的大军”
北伐
那不就是死在燕地了么?
刘陵没再说什么,喝了一碗凉茶后,他在桌上又放了些铜钱,紧接着,又拿下自己惯常把玩的玉扳指,示意少女伸出手,把扳指放在她手心里,道:“留给你做个嫁妆吧。”
茶博士哪里敢让孙女收这个,刘陵站起身,道:“孤给你的,就好好收下。”
孤?
茶博士愣了一下,眼里露出骇然,他以为这男人最多就是个将军什么的,可是,若能自称“孤”的话,似乎
“你啊,以后改改做事的性子。”
刘陵走出茶肆,伸手搭在韩城肩膀上,笑道:“你卸任后,那两个燕人出身的副将都写信来告状,其他的事还好说,可这抢地方平民百姓的事情,以后,绝对不准。”
韩城打了个寒颤,连忙回答道:“末将明白,只是”
“只是什么?”
“末将在伪金军中做事的时候,那时候只要打仗,不管是女真、突厥还是汉人之类的,战后都能抢到很多东西,所以打仗的时候就敢往死里打。
末将不是说觉得大王不对,就是”韩城组织了一下语言,有些疑惑道:“大王平日里管的这么严,但是只要这种口子一开,底下就再难管得住了,而且如今是远征在外,大王又准备如何提振士气呢?”
刘陵懒得过多回答,抬手一巴掌拍在韩城后脑勺上。
“你听话就是了。”
在战场上率军厮杀十个来回的韩常,被汉王两巴掌打的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翻身上马,跟在他身后策马离开。
“燕北来信了。”
刘陵最后开口道,在韩常微微变化的眼神里,开口道:“你父亲韩庆和带着一万多兵马和六万多流民来降,等这次大捷回去后,伱应该就能在燕地看到他了。”
“我父亲”
韩城脑子不蠢,他思考着这背后的意味,片刻后脱口而出道:“莫不是金国出了什么事?”
刘陵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揉了揉战马的鬃毛,淡淡道:“完颜杲死了。”
菊花飘落的季节,正符合古人口中“秋高马肥宜出战”的交战时机,所以谭稹一上任后就急切命令各部兵马准备出战。
他因为几年前的“张觉事件”后落马,又因为后来童贯上台,后者又朝他身上狠狠踩了一脚,谭稹早没了命根子,童贯的那一脚则是差点没把他命给踩掉。
好在他命大。
赵官家被群臣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又想到了他,于是在梁师成的推荐下又启用了谭稹。
赵官家的情况倒不是没人可用,是没人敢用,朝堂上王黼和蔡京天天领着两帮混账朝臣吵得不可开交,如若能判别谁在故意捣乱就好了,但赵官家心里也清楚王黼是什么货色,蔡京说的话又时常很有道理,头疼之下,只得又用宦官去带兵。
或者说也不是带兵,只是去做监军和名义上的主帅。
赵官家想法其实还说得过去,因为张孝纯“珠玉在前”,他怕河东那些帅臣有样学样,该有的制约和监视还得是有的。
但谭稹心里想的是要抓住权柄,怎么可能甘心去前线光看不上手,因此一到河东就直接下令四方兵马围堵汉军。
头顶调动频繁,感受最深切的还是中低层将士。
吴玠骂骂咧咧地走进自己的营帐内,弟弟吴璘正坐在里面,后者是低级军官,没资格去参加兄长那种级别的军议,看到兄长这幅模样,他不由得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
“顶头上那些官儿是吃粪的么?”
吴玠坐在自己营帐里,旁边又是亲弟弟,不怕传出去被人听见,直接骂道:“原先姚大帅和河东那几个定的策略就不错,汉军是孤军在外,这儿是咱们的地方,宁肯被汉军夺走几处州地,也要慢慢消磨掉他们的锐气。
可今日,上头却说咱们要主动出战!”
“主动出战好啊。”
吴璘还没察觉,兴奋道:“让燕贼好生知道,这是咱大宋疆土,让他们走着过来躺着回去!”
“兄长,”他有些急切道:“我也想去,你帮我走走关系,让我多带点兵,兴许今年年底的时候,还能再挣个官身呢!”
他倒不是莽撞,前日他跟哥哥说话的时候,哥哥那时候兴致很高,告诉他说这次出动的兵马就算没有二十万,也得有七八万人了。吴璘心里寻思着:
七八万西军围堵小几万汉军,还不是手拿把抓的事?
吴玠一巴掌拍在弟弟头上,厉声道:“混账,那是汉军,不是咱们往年说的方腊宋江那种贼兵!”
“汉军怎么了?他们也是人啊。”
吴璘有些不服道:“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看谁最后能站着,打仗厮杀还能怕他怎的?”
“你给我记着,”吴玠按住弟弟,轻声道:“真要正面跟燕人杀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要是做逃卒,哥哥还能护着你,帮你遮掩,但若是正面厮杀,哥哥都不敢说自个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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