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执掌天庭,由于种种缘由,并不能一手遮天,道门金仙之外,有妖修一席之地,亦有佛修一席之地。最早飞升天庭的佛修法号“迦阑”,辈分极高,修持“金刚不坏之身”,几近于不死不灭,在天庭站稳脚跟后,深感势单力薄,频频降下机缘,接引下界后辈来到天庭,相互扶持,羽翼渐丰。追本溯源,夏土佛道二门,佛在前,道在后,与迦阑不无干系,然而此举颇有不妥,为此左相伊龙子与其彻夜长谈,挑明其中的利害,迦阑这才收手,不再大力拔擢后辈,天庭暂得安宁,下界却也断了飞升之途。
妖修与道门沾亲带故,跻身其间勉强还说得过去,天庭原本没有佛修立足之地,迦阑能立稳脚跟,全凭“金刚不坏之身”,生生叩开飞升之门。他性情刚烈,心如铁石,伊龙子能说服他,倒也不是凭借花言巧语,他告诉了迦阑一个知者无多,谁都闭口不提的秘密,天庭能接纳的金仙数量有限,超过某个模糊的限度,必然会发生意外,不是消失在天庭,就是陨落在下界,妖修美人蟒的遭遇是一个值得警惕的讯号,他必须收手了。
迦阑经深思熟虑,接受了伊龙子的提议,那一夜之后,佛修一脉收敛锋芒,不再竭力扩张,而是立于天庭一隅,默默积蓄力量。迦阑很快等到了金仙陨落的消息,合和道人,美人蟒,血气老祖,临湖子,英灵殿中的命灯逐一熄灭,而他们陨落之地,竟然是他出身的下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帝与其心腹要臣又在密谋些什么?迦阑隐约知晓青溪子插手下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他却被排除在外,不得与闻。
直到某一夜,龙象寺住持昙海焚香祷告,佛门诸位飞升祖师才得知下界异动,栖凡观横空出世,所持道法似有古怪,迦阑隐约察觉到什么,命昙海暂避锋芒,静观其变。斟酌数日后,迦阑唤来灵台寺祖师圆象,密谈许久,命他偷偷去往下界,探查变数的源头,如能携回真凭实据,佛修一脉当联袂向天帝进言。
圆象受迦阑之托,循旧路潜入下界,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当初拔地飞升的故地,竟对他颇为排斥,胸中气血翻涌,费了一番手脚才将天地撕开一道缝隙,侧身挤入其中。降临下界的一瞬,他恍惚感觉有什么东西随之涌入,激起天地又一波反抗,鼓荡许久才慢慢平息下来,就像一赤身裸体的巨人,被无数蚊虫一拥而上,遍体叮咬,拍打挠搔好一阵才止痒。
不知何故,圆象下意识收敛气机,来自天地的排斥慢慢减弱,几近于无,他皱起眉头寻思片刻,暂且将疑惑抛诸脑后,辨明方位,驾一道佛光遁入虚空,片刻后落于灵台寺大殿内,香油满缸,芬芳扑鼻,长明灯摇曳不定,照亮了一脸慈悲的佛像,金装斑驳,露出泥塑的内胎。
圆象提起佛像座下的木鱼,随手敲了三下,静候片刻,灵台寺方丈印禅匆匆赶到,双膝跪地行大礼,郑重拜见前代飞升祖师,礼毕侍立在旁,静候吩咐。圆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印禅是他飞升前收下的关门弟子,聪慧过人,闻一知十,是难得的佛门种子,可惜欠缺了些许机缘,止步于此,只能终老下界,殊为可惜。
他犹豫片刻,从袖中摸出三枚丹药,轻轻放在印禅掌中,低声道:“为师此番为栖凡观而来,私下里见你一面,不宜久留,有何内情速速道来,勿要有所遗漏。”
印禅闻言心中一凛,不假思索,将合议之事和盘托出,并呈上“灵蛇炼魂功”的抄本,并三枚残留道法的骨殖,请祖师一览。佛门四寺彼此扶持,互通有无,龙象寺方丈空藏得了这门妖修功法,并无藏私之念,请揭谛寺弘光、灵台寺印禅、石窟寺道信三位方丈共同参详,四位高僧精研佛法,道行深厚,毕竟人妖殊途,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印禅过目不忘,回到灵台寺后默录一份,恰逢祖师降临下界,正好双手奉上。
圆象不欲惊动佛门上下,原打算见徒儿一面,即动身前往栖凡观,听得这“灵蛇炼魂功”的由来,心生好奇,一目十行翻检一遍,若有所思,立于长明灯旁又从头看起,一字字一句句落于心田,重加推衍。印禅静静立于一旁,心念此起彼伏,如同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一瞬间照亮暴风雨肆虐的大地,他意识到祖师正从“灵蛇炼魂功”倒推出适合人族修持的功法,就像栖凡观澄心殿中申元邛的戏言。
那真的是戏言吗?他轻描淡写说出口时,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今天?印禅一颗心如琴弦颤动,恍惚间觉得因缘织成一张疏而不漏的蛛网,而他是被困其中的小小飞虫,扯不开,挣不脱。
不过过了多久,印禅打了个寒蝉,悚然警醒,圆象抬掌按在抄本上,佛光荡漾回旋,漾出一层层光晕,数息后消失不见。他听得祖师道:“骨殖中残留的道法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只怕与天庭不无干系,这门壮大神魂的功法本身也没有问题,勤加修持,或许有助于飞升天庭……”
印禅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心生欢喜,下意识翻开抄本,察觉祖师已将细微处尽数改过,契合人身修持,不再是妖修的路数。捧着抄本双手颤抖,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去,大殿内早已不见了祖师的身影。印禅面朝佛像跪倒在地,深深叩首,没有留意到那三枚骨殖被祖师携去,并未交还。
圆象立于半空中,居高临下,望着山与海,尘与土,思绪如海潮澎湃。此界天地并非排斥他,而是排斥他身携的天庭道法,他撕开天地挤入此界,道法亦随之涌入,激起天地反抗,这究竟意味着什么?难不成……难不成此界欲摆脱天庭的统御,自立门户?圆象深感兹事重大,从袖中摸出一截寸许长的残香,拇指食指一捻一搓,火光亮起,轻烟冉冉袅袅,消失于虚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