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真奇怪”
褐丘镇的战地医院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客人”。
他们都是从“白银走廊”撤换下来的伤员,数量非常庞大,几乎立即就达到了褐丘镇战地医院的承受极限。
尽管在这之前,那些年轻的医师们都经过了紧急的培训,但当她们真的面对这些伤员时,仍旧难免产生了浓浓的恐惧心理。
适应是需要时间的。
当那些因为各种各样的伤势而变得样貌凄惨、可怕的士兵们被送到病床上时,几乎没有多少人还能保持绝对的镇定与冷静。
伤员的数量实在太多,以至于就连修格这样的随军法师,也不得不在完成每日的防护秘仪维护工作后,前往战地医院帮忙,而这种工作一旦开始,便似乎没有尽头。
魔法这一力量在梵恩的漫长发展与历史当中,早已彻底地融入了人类的所有活动,因此就算修格对于医学的了解非常有限,他也仍旧能够根据医师们的要求与指点完成诸多辅助工作。
止血、固定、止痛、令伤员昏迷或是保持清醒……
在必要的时候,他甚至需要召唤数个法师之手帮忙传递各种工具或物资。
与此同时,战地医院的规模开始扩大,在原本的医院附近,建立起了大量的临时帐篷与房屋,它们将用来安置那些伤势相对较轻的士兵,而在这一过程中,修格则不得不与其他法师们一起,对原本的防护秘仪进行一定程度的“扩建”,好将后来新增的这些医用帐篷全部笼罩进去。
在一连十几天的时间里,修格便已经目睹了大量的惨剧的发生。
在魔法被用于医疗与救护之前,它首先被用于制造杀伤与死亡。
从某个角度来说,魔力和魔法与枪械等武器是相似的,它们都是一种能够被人类用来屠杀同类或是其他智慧生灵的工具,而且魔法的历史已经过于悠长,所以人们很清楚究竟应该如何使用它。
也正是因此,即便第五猎兵团的随军法师当中不乏擅长疗愈魔法的成员,且战地医院当中也有迈耶尔教授这样资深的医生,但对于那些被送到这里来的士兵们而言,生还率仍旧是个很大很大的问题。
士兵们在战场上所遭受的创伤往往不会仅限于皮肉伤。
魔力爆炸、结晶弹片等基于魔法而产生的伤势往往会带来很多很多的麻烦,譬如修格便亲眼看见了这样一个案例:一名年轻士兵的身体被结晶炮弹的弹片所伤,那枚蕴含着紊乱魔力的弹片直接留在了他的身体内部,而当迈耶尔教授试图将这弹片取出时,才发现他的肉体与内脏已经在那些混乱魔力的作用下出现了坏死的征兆。
在这种情况下,再多的魔药与疗愈魔法,也只能勉强延续他的生命而已……
至于其他在战斗当中因为结晶铳的射击而失去肢体、又或者因炮弹的爆炸而损伤大脑与精神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在这样的一群士兵当中,骨折了的只能被视为懦夫,少了两根手指的,姑且算是合格的战士,但如果有缺胳膊少腿的人往那里一站,所有人都会甘拜下风。
即便受伤离开了前线,这些年轻人仍旧对这场战争充满了信心,“白银走廊”的以少胜多令他们无比的振奋,也对接下来的战争形式充满了热情。
但事实上,“防守”的狂潮,却已经汹涌而起。
在当前情况下,主动进攻所能够带来的效益实在是过于有限,北方圣斯蒂尔人的攻势已经开始减缓,而等其他公国的援军抵达伊萨河,圣斯蒂尔人的推进将变得更加艰难。
从阿尔弗雷德的口中,修格得知,那些北方士兵事实上也已经出现了非常夸张的伤亡,只不过圣斯蒂尔王国的王室与政府对这场战争的期望实在太高,他们目前根本不允许任何有效的真实数字和讯息向外传递。
在老战术被彻底粉碎的当下,所有的人都开始变得保守。
而德兰军队,无疑是最保守的一方。
在一天的攻势内一口气损失数万人,这样夸张的伤亡数字在过去从未出现过,别说是德兰人了,就连沃特尔的国民在听闻这个消息时,都会面露恐惧。
这意味着,在战场上,人们互相屠杀的速度将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而对于那些普通人们而言,这便意味着他们的亲人,或是他们自己本身在抵达战场之后,将更加难以生还。
没有人想要作为一个冰冷的数字死去,哪怕是勇敢、好战的沃特尔人,也是如此。
来自波尔登的命令让各个部队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于是一个修格无比熟悉,且极度抗拒的名词出现在了第五猎兵团的军官们的口中。
那便是“战壕”。
“还他妈是魔法加固型的战壕?”
当修格拿到评议会分发下来的崭新手册时,他忍不住在心中骂了出来,因为那手册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如何构筑、保护一条战壕”。
这份手册由沃特尔军方与法师评议会共同编写,里面介绍了随军法师们应该如何帮助军队修筑坚固、安全的战壕与掩体,并对它们进行长期的维护。
这份手册的编写显然非常仓促,但其中包含的内容却也已经非常全面了,修格甚至还在里面看见了有关“如何合理地修筑一个厕所”的内容,很显然,在指挥者们的眼里,这些战壕不仅仅是士兵们对抗炮火、枪弹与魔法的掩体,它极有可能成为士兵们的住所。
甚至是长期住所。
而随着这份手册到达的,则是两样东西。
首先是一道针对第五猎兵团的调动命令,根据要求,第五猎兵团全员需要在两日内完成人员、物资的集结与整备,并随时等待下一道指令。
其次,便是一批崭新的军械补给。
然而修格在看见这批补给的内容后,却根本无法轻松起来。
因为这根本不是什么常规的补给,修格看见,在这批补给里不仅有在“白银走廊”绽放异彩的“卡尔凡重机枪”,同时还有足量的炼金炸弹、魔法书、各式弹药以及数十套对标法委会持剑隐士的施法者装备,包括能够防护一般结晶弹药的特制盔甲以及对抗常规魔法的便携式秘仪。
这显然是准备让第五猎兵团去啃硬骨头了。
而修格的预感在两天之后便得到了完美的应验。
……
除却需要维持战地医院运作、照顾伤患的少数炼金医师,所有的第五猎兵团成员,均在两天后的清晨时分,乘上了蒸汽运输车,朝着指定地点前进。
莎莉的名字毫无疑问地出现在了那批被留下的炼金医师的名单当中。
这是经过修格暗示之后所造成的结果。
同样的,迈耶尔教授也不希望自己非常喜爱的这个学生跟着第五猎兵团去前线冒险。
在第五猎兵团出发时,这名经历坎坷的女孩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但她只能和其他留下的人,以及褐丘镇的居民们一起,目送那些搭载着自己友人与老师的车辆驶向远方。
待最后一辆车消失在视野中后,莎莉抹去了眼泪,默默地在心中为修格、迈耶尔、薇琳以及更多第五猎兵团里的成员们祈祷了数遍,随后便沉默地返回了战地医院,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而今天只不过是新的开始罢了。
迈耶尔和修格同乘一辆车,两人一边感受着不断吹过面颊的寒风,一边交谈着。
“我给她留下了很多课题与任务,你不用太担心。”
听见迈耶尔的这句话,修格有些诧异:“教授,这两件事有什么直接关联么?”
“哈,不仅有医学上的课题,同时也有我之前写过的、收集过的一些文章……这个女孩真的很聪明,直觉告诉我,她的成就应当不仅限于医学领域,她在别的什么地方,应当也能有所发展。”
听见这句话,修格微微一愣:“很高的评价啊,所以您的意思是,莎莉有可能会成为像您一样的学者?”
迈耶尔就像是洞悉了修格的想法一样,他笑道:“出身不重要,过去学识的多少也不重要,她很年轻,而且也很聪明,只要给予合适的引导,自然就会开始成长……就像是干涸了很久的树苗终于迎来了雨水。”
“我可辩论不过您。”
修格也笑了起来,他看了看那些与自己同乘一辆车的士兵,又看了看车辆的前方,随后说道:“教授,我记得您之前说过,您想看看这场战争的变化与发展?”
“是的。”
“现在还是这样想吗?您已经看到了,那些难民,还有那些受伤的士兵……”
修格盯着身旁的男子,问道:“您没有改变过想法吗?只要抵达前线,我们就是德兰军队和其他平原公国军队的敌人,我是随军法师,因此我一定会成为他们眼里的凶手与屠夫,而您虽然是医生,但所有得到救护,并痊愈的士兵也会重新投入战场,并制造新的杀戮与死亡……您对此是怎么看的?”
迈耶尔看了看四周,他朝着修格眨了眨眼,于是修格心领神会地抬起手,快速地构筑出了数个魔纹,于是能够屏蔽声响的仪式立即将两人笼罩了起来。
对于修格的突然施法,士兵们却也没有感到惊讶,法师有这种举动实在是太正常了。
更何况,修格比起其他的随军法师,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反而还要更紧密一些——毕竟这里的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听说过修格的大名,他们甚至以此为荣。
“现在您可以说了。”
迈耶尔点了点头,他看了看车辆上那些年轻的面孔,随后叹气道:“我并不抗拒战争,或者说,我并不抗拒……能够带来‘正义’与‘进步’的战争。”
“噢?”
迈耶尔的话语让修格有些惊讶,他的观点,与其他那些以拯救生命与患者为己任的医生完全不同。
“战争的形式与原因都是多样的,领土、资源、民族、仇恨……因此而发生的流血冲突在过去的梵恩当中已经不知出现了多少次,但其中有多少是能够为梵恩,或者说为梵恩当中生活的绝大多数智慧种族带来福祉的呢?”
他摇摇头:“屈指可数。”
“这场战争很特殊,他与过去的所有战争都不一样……在采访那些难民之后,我想了很多,我突然发现,即便将黑日结社的影响剥离出去,这场战争也仍旧会发生。”
迈耶尔看向修格:“我认为,这是梵恩发展到了新阶段时必定会出现的矛盾,而黑日结社,无论他们的目的如何,都只是加剧了这一过程的发展而已。”
“但显然,这场战争的性质并不‘正义’,大家都成了这场战争的帮凶,你、我、还有这些年轻人……我并不怀疑他们对于沃特尔与高原的热爱,也不否认他们对于巨鹰的信仰,但这无关这场战争的实质。”
“这是强盗与强盗之间的战争,他们所要争夺、争取的一切都围绕着各自的利益,他们希望对过往的所有重新进行划分,并以此将自己的统治推往新的高峰,而为了这一切,他们甚至会无视那些近在咫尺的,可能威胁整个梵恩的危机,自然也会无视在这场战争与动荡当中,‘大多数’所承受的苦难。”
迈耶尔的话令修格陷入了沉默。
设置隔音魔法的做法是正确的,如果让这些士兵们知道,他们所尊重的迈耶尔教授对于这场战争会是这种评价,那么他们极有可能会在情绪上有一些激动的表达。
然而紧接着,修格便听见了迈耶尔的疑问:“修格先生,你看起来……并不反对我的观点?”
“嗯?”
修格转过头,随后他便看见迈耶尔正紧紧地盯着自己,这位教授说道:“伱知道么?即便是在圣斯蒂尔,与我一起创办报纸的那些朋友们,也无法完全赞同我的观点,但你……却好像能够接受?真奇怪。”
修格耸了耸肩:“是啊,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