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10.立下誓言(二)
有某些东西正在燃烧。
而赛维塔能清楚地闻见。
他周围并不寂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嘈杂——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的轻言细语声宛如敲打铁皮的疾风骤雨般令人无法忍受,只是粗略地听上几秒钟就会心烦意乱。
男孩深呼吸了一次,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一次接着一次,他仿佛某种贪图空气的野兽一般不停地渴求着,不知满足,永远贪婪。
但这并非出自某种欲望,而是出自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冷静下来的心情。
——他必须冷静下来。
亚戈·赛维塔里昂并不明白他现在的处境,他不知道所谓死者之城是什么地方,也并不明白终结祭坛到底是什么。此时此刻,他唯一知道、理解、清楚且明白的事只有一件。
他要冷静下来,不然他就会发疯。
原因无他,那些声音.那些属于鬼魂们的声音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他听清了,而且听得一清二楚。
就拿离他最近的一个声音来说吧,那声音毫无疑问地属于一个女人,在说话的间隙里还带着强烈的气声。她正在用一种好似聊天般的语气对赛维塔说话,语速极快,嘶嘶作响。
“为什么死得是我?为什么那些到处杀人的人不会死?”
我怎么会知道?
赛维塔忍住谩骂回去的冲动,开始强迫自己继续深呼吸。但他居然没办法做到这件事,因为正有更多的声音压迫而来,像风暴。独属于死者们的风暴。
“我只是想回家而已,他们为什么要用链子拽着我的脖子,用摩托车拉着我在城内跑?背磨烂了,好疼啊”
“那个人为什么要用刀捅我?我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我好像在流血?”
“别再剥我的皮了,大人,行行好,求您了,杀了我吧.”
“他们要吃了我!”
“好饿.为什么妈妈还不回来?”
赛维塔浑身颤抖着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试图以此来隔绝残酷且扭曲的话语,他并没能成功地做到这件事。死者们并没有这样就放过他,更多的画面直冲而来。
比起单纯的死前呓语,这些画面才更令人无法忍受。
他看见被吊死的人,被放在肉店木板上活剐的人,在家中饿死的孤儿,在街头被莫名其妙殴打致死的工人
呐喊、哀嚎、询问。
为什么?他们无声地问,为什么是我们遇到这种事?
赛维塔猛地睁开眼睛,有鲜血从他的唇齿之间溢出。
他在刚刚咬烂了舌尖,自己的肉在嘴巴里肿胀不堪,鲜血直流,但赛维塔还在用牙齿不停地碾动那团已经四分五裂的肉。
他的嘴角因疼痛而抽搐,但这并未妨碍他继续向前。黑暗的废墟空无一人,唯一的光源是一些忽明忽暗的路灯。疼痛还是如影随形,可赛维塔已经保持了一定的清醒与理智。
别问我。他对黑暗说。我也不知道答案。
他只是继续向前。越往前,那燃烧着的气味就越明显,在呼嚎的风中吹拂而来,以单纯的暴力进入了赛维塔的鼻腔。
这气味很难闻,难闻到足以让赛维塔忽略那些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影子。被剥皮的尸体,满身鲜血的孩子,失去手脚的女人,眼眶中空无一物的男人
看见这些东西让赛维塔倍感疼痛,这种疼痛不同于此刻正在他口腔内蔓延的麻木,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痛觉。它很挑逗,正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眼球,使神经抽搐不已。
赛维塔不断地眨着眼睛,试图让这种疼痛消弭,但他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他已经不可能再闭上眼睛了。
换句话说,就算闭上眼睛,他也能看见这一切。他所处的地方不需要视力。
他沉默地走在黑暗之中,四肢百骸均感到麻木,寒冷深重地压迫着他拥有的一切。
白色的长袍无法抵挡这种寒冷,他的体温同样也不能。此时此刻,他浑身上下仅剩一个地方还拥有温度——即胸膛。
那羊皮纸卷所处的胸膛。
它变得滚烫,却让赛维塔感到了一点仅剩的安慰。他停在原地,拿出那张羊皮纸卷,开始再一次阅读上面的字。
“恭喜你,预备役亚戈·赛维塔里昂。你成功的迈过了惨白之山,抵达了死者之城。接下来,你需要穿过这座城市,去往终结祭坛。在那里,你将见证一切。”
惨白之山
在死者们的呓语中,赛维塔沉默地走近了下一盏路灯所在之处。他低着头,步入微弱的光芒之中,持续阅读着手中的羊皮纸卷。
死者之城.所以,这座城市里全都是死人?赛维塔仿佛哮喘般地喘息着,他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影影绰绰的黑影以及那些废墟让他感到了一点好笑,于是他便真的笑了出来——“城市?”
他的声音开始在黑暗中回荡。
“这里也算是城市吗?”他口齿不清地吞咽着自己的鲜血。“别再嗡嗡叫了,你们这些死人去找那些害死你们的人啊?去找他们!”
他喘着粗气,将羊皮纸卷紧握在手中。它开始继续发烫,温度变高,使他的皮肤嘶嘶作响,白烟冒出。但男孩却完全无动于衷。
他表现得像是根本感知不到疼痛一样冷静、淡漠——而且癫狂。
实际上,癫狂才是最主要的。
“去找那些杀了你们的人!”他含混地喊了起来。“你们都变成鬼魂了,害怕什么?你们完全可以把那些王八蛋吊起来吃掉,就像他们吃你们一样!”
赛维塔不带一丝笑意的微笑起来。
“别再继续烦我了,你们这群无能的懦夫去找他们吧,去复仇!”
他的盛怒和癫狂似乎让鬼魂们短暂地感到了一点畏惧——总之,有很长一段时间,黑暗中都没有再响起任何声音。
赛维塔跪倒在地,心脏和肌肉以同样的速度跳动,每一个神经都绷紧了,他还咬着他那破烂的舌头,心底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因为我们已经死了。”一个男人轻言细语地说。“死人是没办法离开的,除非得到允许。”
“允许?他妈的,你在和我讲笑话吗?”赛维塔挥舞着拳头冲他嚷嚷起来。“你都死了,你还打算听谁的话?你这个蠢蛋,走过来!”
死人非常听话的依言照做了,而赛维塔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让他‘走过来’,他的理智好像断了线,又或者是癫狂占据了上风。
总之,男孩现在很清楚自己的状态不正常,可他需要这种不正常。
他非得让理智暂时滚开点不可。
赛维塔开始观察起那个从黑暗中走出的鬼魂,后者的面容极其狰狞。
他没有眼睛,舌头和下颚,仅存的半张脸也像是被人扔进过什么机器里搅拌了很久。他歪歪扭扭地站着,一些铁链缠绕在他身上,深深地刺进血肉之中。
“你说你死了?”赛维塔瞪视起他。“哪个死人还能流血?”
“这里是死者之城,孩子。”男人空洞地回答,这句话听上去像是一句解释,但其实根本就没能解决任何问题。
赛维塔吐出舌头,让几乎完全被咬烂的前端暴露在了空气中:“别叫我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知道。”
“我是亚戈·赛维塔里昂。”男孩昂起下巴,倨傲且滑稽地笑了一下。“我是帝皇的第八军团午夜之刃的预备役,是康拉德·科兹手底下的阿斯塔特之一,你惹上麻烦了,明白吗?”
“不明白。”鬼魂茫然地看着他,身形飘忽。
“也对,毕竟你们是死人嘛。”赛维塔故作大方地耸耸肩。“但我可以原谅你们,毕竟我都已经是预备役了,干嘛要找你们这些死人的麻烦?所以别再他妈的一直对我讲话了。”
他站起身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见了吗?我都快被你们逼疯了,我的眼睛因为一直在看你们的死法痛得要死。还有我的耳朵也是你们怎么那么多话?所有死人都那么多话吗?”
鬼魂静静地对他点了点头,张开嘴,腐朽而漆黑的牙齿若隐若现:“仇恨.驱使着我们这么做。”
“那就去报仇啊!”赛维塔咆哮起来。
“不行。”鬼魂说。“冤屈已被洗刷,仇恨已被鲜血磨灭,但我们还需要更多。”
他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赛维塔的右手。和鬼魂接触的感觉几乎等同于被刀刃切进身体,赛维塔面容狰狞地龇起牙,感到右手小臂那儿被人拿刀捅了进去,而且还在不停地搅动。
“我们还要更多。”鬼魂轻言细语道,并一把将赛维塔拉出了光中。“我们已经死了,他们也已经死了,但这世上还有很多贵族与帮派没有死。”
“诺斯特拉莫上已经没有贵族和帮派了!”赛维塔冲他吼道。
“其他地方有。”鬼魂说。他侧过身体,另一个亡者走了出来。他头发花白,身体健硕,眼睛黑白分明,和诺斯特拉莫人没有任何共同点。
“比如他来的地方。”鬼魂抓住赛维塔,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右手处传来的疼痛愈发剧烈,愈发明显。
“他来的地方都是奴隶主,午夜之刃的亚戈·赛维塔里昂。那些奴隶主们害死了他,还把他的孩子变成了怪物。你明白吗,亚戈·赛维塔里昂?还有很多个世界,还有很多个贵族、帮派、奴隶主”
“而他们都没有死,不像我们一样,他们都没有死。他们凭什么活着,凭什么不死?”
“我他妈怎么知道?”赛维塔麻木地笑了。“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有用的,来自午夜之刃的亚戈·赛维塔里昂.”
鬼魂松开手。
“你可以替我们复仇。”
“向谁复仇?”
“那些人。”带着滔天恨意,鬼魂如此回答。他的声音开始模糊、变化,变成了一千万个人共同开口的声音,宛如雷鸣,震荡不休。
“那些制造出更多鬼魂的人,那些虐杀他人取乐的人,那些逼迫着人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你可以替我们复仇,亚戈·赛维塔里昂。”
“我有什么好处?”赛维塔努力地吸了一口冰寒的空气,他的声音空洞,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我们先来谈谈这个好了,我替你们复仇能有什么好处?你们总不能让我打白工吧。”
男孩心中终于感到一点宽慰。
开什么玩笑——如果真的还有那种人存在,那他们本来就不该活着。哪怕这些鬼魂不要求,他在加入军团后也会这么做的。实际上,他就是听见可以这么做才决定要加入军团的。
这决定很草率,也可能很糟糕,赛维塔扪心自问也没找出一个能解释的理由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加入,但他现在明白了。
有些事根本不需要理由。
要他妈的什么理由?那些人就是该死。
他们就是该死。
但他必须前往终结祭坛,如果去不到那里,他就没办法完成这个货真价实地见了鬼的‘第二十道手术’,他就没有办法加入军团
所以,亚戈·赛维塔里昂一如既往地发挥了他身上那种街头式的小小狡猾。
但是,鬼魂并未向他许诺什么。
“没有奖赏。”他说,眼眶中空无一物。“我们已经死去,我们无法许诺任何东西给你,亚戈·赛维塔里昂。而你其实也并不需要什么奖赏。”
赛维塔几乎被逗笑了——“你在说什么烂笑话?我当然需要奖赏或者报酬了,我要去终结祭坛!”
“你已经在了。”鬼魂低沉地回答。
下一秒,狂风呼嚎,雷霆使晦暗的天空亮如白昼,那燃烧的气味终于达到顶峰,扑面而来,塞满唇舌鼻耳。赛维塔瞪大眼睛,发现一切的一切都逐渐消弭了。
无形之中,废墟与鬼魂们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且泥泞的大地,赛维塔仰起头,看见五根粗糙且巨大的石柱。它们支起了一座宫殿,其内并无光亮存在,但那燃烧的气味就是从内里传来的。
他低下头,看向右手,羊皮纸卷此刻竟然自己摊开了。滚烫如岩浆,漆黑的火焰在其上狂舞。
“做好准备,你将面对真相,亚戈·赛维塔里昂。”
有,码
重写了三次,终于赶出来了。